伦敦学者生前最后一问:中国到底有多重要?

专访英国科学院院士巴里·布赞

来源:宋念申   发布时间:2015-05-21 04:14:59 

本报驻英国特派记者 宋念申

2006年04月02日


近年来,在西方国际关系学界,关于中国是否重要的话题引发了众多争辩和论证。引发这场争论的学者之一就是伦敦国际战略研究所的杰拉德·西格尔。1999年,他曾在美国《外交》杂志发表《中国重要吗》一文。文章认为,中国不论从经济、政治、文化、军事各方面而言,都只是一个中等国家,西方对中国实力的估计被夸张了。西格尔生前最后的这篇论文,可能成了他最知名的论调。总体而言,说中国是“威胁”或“重要力量”的论点,显然比说中国“不重要”的论点更占上风。其实无论是“中国威胁”,还是“中国不重要”,都是西方学者站在自身立场上对中国崛起进行的解读,两者观点虽然看上去相反,但背后逻辑却殊途同归,即如何准确定位中国的崛起。

2004年,英国著名学者、伦敦经济学院教授巴里·布赞组织几位中国问题专家编写了《中国重要吗》一书,综合中国及国际社会新的发展,从各个角度,重新审视西格尔的命题。作为国际关系英国学派的代表性人物,布赞如何理解中国的重要性?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他坚持认为,应该把中国放在地区格局和世界格局中比较,认清中国对谁重要、如何重要、有多重要。

中国的成功,更多表现为未来的潜力

记者:杰拉德·西格尔的主要观点是,中国没我们以为的那么重要。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现在西方人却都在说中国是“威胁”,似乎没人质疑中国的重要性了。

布赞:的确很有趣。但是我就不把中国看成威胁。或者说,威胁只是中国的崛起的一种可能———它也可能不是威胁,这取决于中国在崛起过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西格尔的观点是,中国的发展吸引了过度的关注,它的力量以及重要性在很大程度上被外界夸张了。他觉得,中国的成功,更多表现为未来的潜力,但在目前的阶段,中国还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重要。我觉得在全球的层面上,他的观点仍然可以成立;不过在地区层面上,中国现在是非常重要的。

记者:您在文章中提到,“对中国未来的估计,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对中国现实的认识,要取决于中国花多长时间实现其潜力,以及这一过程所依赖的结构有多稳固可靠”,您现在对这个问题有什么判断?

布赞:很明显,中国在崛起的过程中,很注意借鉴历史的经验,中国的领导者具备历史眼光,他们不希望采取二战前的德国或者日本的途径去发展,也不希望走苏联的道路,不想让崛起的中国被外界视为一个颠覆性力量。

我喜欢拿中国和德国做比较。中国和德国不具备美国那样的条件———周围只有两个力量弱小的邻国。中德两国都是大陆国家,有很多邻国,而且可以说有的还怀有疑虑。因此,中国在崛起过程中,如何处理它与周边国家的关系,就显得极端重要。战前德国采取了战争的方式,最后其发展受到了周围国家的遏制。如果中国的发展获得周边国家的支持,那么中国在国际舞台上会取得相当有利的地位。

我们还可以参考印度和俄罗斯,这两个国家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困于地区”之中的:印度和巴基斯坦长期对立,俄罗斯很大的力量也被牵扯于处理与周边的前苏联国家的关系上。中国与周边实际是一个很需要研究的问题,这其中更大的一个问题是中国和日本的关系。

中日关系会影响美国在亚洲的存在

记者:是的,一谈到中国和周边国家关系,似乎第一个就想到日本问题,目前中日关系可以说进入了一个僵局。

布赞:其实我认为中日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机遇。当然在当前,两国关系步入了歧途。一方面,日本不愿意正视历史,希望历史干脆不存在;另一方面,中国民众中的反日情绪也相当强烈,这需要审慎对待。在东亚,历史并没有消退,历史仍然活在今天,这和欧洲的情况相当不同。而历史对今天的地区关系造成严重影响,谁会从中受益呢?美国。所以我希望你们想一想:如果亚洲国家希望把美国长期“留在”亚洲,那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这个地区始终处于不安定状态,甚至处于焦点。(笑)。

相反,如果亚洲国家希望,美国的影响力在这个地区逐步减小,那么最好的方法,是处理好中日之间的矛盾。目前做到这点很困难。人们似乎还没充分认识到中日关系会影响美国在整个亚洲的存在。某种意义上说,只要中日之间不安定,美国在亚洲的地位就是相当稳固的。

记者:您说的有道理,但是目前,美国在亚洲的存在是个事实,短时期内看不出美国会退出亚洲,而且美国在这个地区的存在有其合理性……

布赞:我们需要想一想,美国是如何处理它与众多地区间的关系的。为什么美国是唯一的超级大国?是什么让它如此强大?一般看法是,美国是个大国,具有超强的经济实力、军事实力、意识形态实力等等。但是,我们认真检视一下会发现,除了军事实力外,美国的其他力量,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超强。比如,其经济力量真的比日本或欧洲强大很多么?而一个国家能够成为超级大国,其实并不单纯依靠它是多么能打仗。

我认为,美国的另一种实力体现在:它是世界上唯一声称自己属于任何地区的国家。比如,靠着这种实力,它合法地成为“欧洲”的一部分,合法地成为“亚洲”的一部分,合法地成为“西半球”的一部分。而且,美国相当聪明地创造了一个“宏观—地区结构”,即所谓“亚太地区”。通过创造出这些概念,美国的活动范围不断拓展。对我来说,这种创造“社会结构”的能力,是美国超级实力的一个组成部分,没有任何别的国家能够做到这一点。

中国已经是具有全球影响的经济大国

记者:现在更多的中国人倾向于用现实主义的态度来看待国际问题,认为实力决定一切。但现实主义的逻辑有时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因此,不少中国学者开始注意英国学派的理论和观点。

布赞:的确是这样。在西方,关于现实主义一直存在很大的争论,现实主义的方法无法解释许多事情,特别是在全球化的国际经济秩序中,很明显不仅仅存在大国政治,也有对于共同繁荣、技术进步等等方面的追求。如果我们是生活在一个纯粹现实主义的世界里,那么就不会有国际空间站,不会有国家间的合作,不会有跨国组织,不会有全球经济分工,所有国家都兵戎相见……我们不是生活在现实主义构造的世界里。

我想,中国学者近年对英国学派(以及其他学派)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是,中国人越来越希望介入到国际论辩中来,而中国人显然不希望做美国思想的奴隶。而英国学派的贡献在于,它不把国际关系看成是权力相互牵制的体系,而是一个由国际机制所规范的社会,其规范并不仅仅是美国的、自由主义式的。

记者:那么,从英国学派的观点看,中国和当今国际体系的关系是怎样的?

布赞:今天的国际社会不是本来就如此的,中国古代实行的世界体系,其实和欧洲的完全不一样。中国100多年来在努力地调整自己以适应(西方主导的)国际社会,而国际社会却在不断变化。在毛泽东时代,中国接受了“主权”及“互不干涉”的观念,使自己适应了旧有的威斯特伐里亚体系(指的是由几个大国统治欧洲,由欧洲统治世界的世界体系)。但当中国完成这种调整后,国际社会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加入了市场因素,主权概念也因之有了新的内容。中国又开始迎头赶上,比如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积极开展和东盟的地区合作,学会在多边框架中维护自己的利益等。在我看来,中国日益成为国际社会中一个活跃的“公民”。不过目前中国更关注自身的发展,不太热心于在世界范围发挥影响。

记者:我们最后回到开始的话题:今天,您认为中国是否重要?

布赞:我认为中国对谁重要,有多重要,是一个需要不断探讨的问题。毫无疑问,几年来的事实证明,中国越来越重要,尤其是对于本地区而言,这种重要性更为显著。现在要考虑的是,中国在世界上具有多大的作用。我认为,在经济上,随着中国参与世贸组织、制造业的不断发展,两年前的某些论点可能过时了,中国对于世界经济的重要性,有了实质性的提高;军事上,中国的作用仍然不明显,不过这对中国是件好事情;政治上,中国可以更有影响力,但中国似乎并不急于这样做;文化上,很遗憾中国在世界上的影响力还没有超过日本。因此总体而言,中国已经是具有全球影响的经济大国,但其影响力在目前还不是全方位的。▲

巴里·布赞,英国科学院院士,世界著名国际关系理论家,英国社会科学联合会委员,哥本哈根和平研究所安全项目主任,现任伦敦经济学院国际关系主任、教授。他在国际关系与世界理论、安全理论等方面建树颇多,在国际学术界享有盛誉。近年来,他成为挑战美国国际关系理论主导地位的领军人物。



来源:人民网-《环球时报》 (责任编辑:李丹)

2006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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