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日中友好协会会长平山郁夫：走出广岛噩梦[下]



会客厅：您闭上眼睛，捂起耳朵，当年到屋子外面去经历了多长时间？

平 山：正好我所在的小屋旁边，堆了一堆粗大的园木头，好像是要用来做木箱什么的，我们的小屋正好在它的后面，要是没有这堆木头的阻挡，恐怕连小屋都一起被吹走了。爆炸气浪正好穿过屋顶，呼啸而去，就好像有很亮的闪光灯在眼前闪现，周围一片通黄，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也就几秒钟的时间。我从屋里走到屋外，一到外面，看到大家左奔右跑，有的人浑身都是鲜血，有的人严重烧伤，再继续往前走，看到还有的人眼睛被炸烂，有的人衣服在一瞬间被烧毁，皮肤从身上往下流淌。我看到很多人，一批批地在眼前倒下。



这就是遭到原子弹袭击之后的广岛，美军投放的这枚原子弹，相当于两万吨TNT炸药的威力，巨大的爆炸加上随即产生的强光、高温和冲击波造成常人难以想象的破坏。这个日本第八大的城市，日本重要的军港，顷刻间变成一片焦土。除了废墟和瓦砾，几乎见不到其它的东西，爆炸中，有十三万人死亡或失踪，全市七万多幢房屋中，有将近五万幢全部被毁，其余的也只剩下摇摇欲坠的框架。遍地的废墟和尸体给平山郁夫、这个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孩子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恐惧，他惟一所能做的就是和其他幸存者一样，尽快逃离这座人间地狱。

平 山：在我逃出来的时候，有很多人对我说救救我。还有一些孩子，我亲眼看到他们倒在我的面前死去，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在逃命，因为我自身难保。所以很多像我一样幸存下来的人，心里都充满了内疚，因为我看到房子倒塌，里面的人就要惨死其中，可自己就是没有力量把他们救出来，只能在心里说“对不起，我也实在无能为力”，然后继续逃命。这是我心灵的创伤，我觉得自己做了很不好的事，可又无能为力，所以这种心情一直缠绕着我，所以二十多年我一直无法回到广岛。

会客厅：原子弹爆炸的前后，您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有变化吗？

平 山：战争非常残酷，日本原本已经没有战斗能力了，但还要将战争继续下去。另一方面， 原子弹确实起到了（提前）终止战争的效果。否则还会有进一步的牺牲，如果战争再继续下去，当时十五岁的我们，也会被迫背上弹药，充当人体炸弹，去抵御登陆的美军战车的。虽然只是十五岁的孩子，但是也会被命令去破坏战车履带。谁都不想死，可是战局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在冲绳就发生过和我们同龄的初中生，全部同归于尽的事。如果美军没有投放原子弹，战争还持续的话，结果就会那样。

会客厅：原子弹爆炸之前，您对这场战争的认识理解是什么样的，爆炸了之后，这个理解和认识又是什么样的，这个之间有没有什么区别，发生变化了没有？

平 山：原子弹投放之前，日本就不断被轰炸，日本就已经被追到了穷途末路。南方的一些岛屿也被美军占领了，虽然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但我有个直觉，日本无法打赢这场战争，无法取胜。而且我周围的一些邻居中就有战死战场的。食物也十分匮乏，什么都无法做，很多人都死去了。因此在原子弹爆炸之前,日本很多人都感觉到日本会输了这场战争。

1945年9月2号，盟军代表与日本代表在停泊于东京湾上的密苏里号战舰上，举行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签字仪式，第二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战争不仅给亿万中国人留下了巨大的创痛，作为侵略国的国民，日本平民也尝到了军国主义和侵略战争造成的苦果。战后的日本，生活物资极度匮乏，街头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黑市交易，废墟之间到处流浪着一群群失去父母的孤儿。更为严重的是在广岛和长崎这两个遭到原子弹轰炸的城市中，大批的幸存者开始出现核爆炸的后遗症。1959年，平山郁夫已经成为日本绘画界一位年轻的画家，但就是在这一年，在一次医疗检查当中，他发现自己体内的白细胞开始大量减少，广岛核爆炸造成的白血病开始威胁29岁的平山郁夫。

会客厅：您二十九岁的时候，发现身体的白细胞在减少？

平 山： 二十九岁时 ,我下班回家一进屋，眼前就直冒金星，轻飘飘地站不稳。这是贫血的反应，我当时意识到，这是原子弹后遗症发作了。当时去医院一检查，一般人白血球的正常值应该是七千到八千，但当时我的白血球下降到了三千，只有正常水平的不到一半，医生说你是白血病，这是血癌，很危险。

会客厅：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状态？

平 山：脱掉衣服,照着镜子,我能看到自己在镜子中的肋骨，走路时风一吹，就会打个踉跄。因为身心都受到了创伤，再也无法作画，可是我还要养家糊口。当时我也意识到，我应该从这种状态当中走出来。就在我身体衰弱下去的时候，玄奘法师，中国的高僧，单身前往印度取经，当时各种信息非常少，语言、 食物、民族,什么都不同，可是他却花了十七年的时间去取经，而这些经典对东亚文化起到了很大的影响。他舍身去取经并取得了成功。所以我画了一幅名叫《佛教传来》的作品，表达玄奘的气魄，并在其中融入了我的体会。这幅作品得到了认可，这就是我的出发点，所以我认为玄奘法师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幅画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而如果没有这样濒临死亡的体验，这种殊死拼命的经历，人往往不能开悟，很容易就想着要尽量避开风险，贪图安逸。而当你知道自己要不行的时候，要么会放声大哭，要么会失望之极，情绪低落。另一种情况是你会想，自己没有在爆炸中当场死亡，多活了这么多年，应该对此心存感激。我就是这么想的，客观上来讲，我的身体在衰弱，而渐渐想通了以后，情绪反而高涨起来了。我觉得自己也许还能坚持下去，所以斗志不断高昂，一直走到了今天

2006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