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岛屿和她的寓言

来源:舟山日报   发布时间:2015-05-20 20:55:18 

一 夫妻岛
四个耸立的山峰连绵成由低到高的绿色浪涌,滚滚而来——滚滚而来——扑入隔江眺望的视野,霎时涨满了灵性和生气——孤浮天海的梁横岛(又称梁鸿岛),你是春光乍泄的时光意象?还是诡秘奇谲的海巫化身?
涛声隐隐,风声渺渺,你在史海的烟涛里渐行渐近,清晰而又迷离。那是遁世隐者飘逸的衣袂吗?是汉赋清丽华美的遗响吗?我看到汉代的男女,从古都洛阳的诏狱脱枷而出,蝶化而来,穿过厚重森严的汉家宫阙,飞过千年山水万年沟壑,撩起自由的风,还有白云鲜花水月浪涛的霁光岚气,翩然定格成海岛版的梁祝绝唱。那是汉家才子梁鸿和他的妻子,那是多少人艳羡不已的神仙眷侣。
我泛舟而去,在时空里追寻你。告诉我,我能追寻多远?
一定是仰慕于梁孟的至性至爱,万山岗、长春山——这岛上最高的两座山峰,在岛民嘴里才有了一个亲昵的称谓——夫妻峰。岛屿因之也有了一个美丽宏大的阐释——“中华恩爱夫妻岛”。于是,粗砺的日子被情涛打磨得圆润鲜亮,单调和寂寞也被爱潮冲刷成丰美的盛筵,举案齐眉的经典咏叹,滋养了这古甬句东的小岛和岛上的生灵,也令多少后人,心醉神驰,倾情相许。
目光扫过光绪年间的 《定海厅志》,我在那里捕捉到了梁鸿飘渺的身影:“梁鸿山,离城约六十里,山颇隽秀,触处皆可赏玩。旧志云:晋魏以来多名贤墨迹,年久卒不可读。相传,梁鸿曾携妻子避乱于此,墓碣尚委于东岙之侧,山因得名,而石砰丹灶尚掩于山洼壁溜间。今无所考。俗称梁横。”清文学家、史学家全祖望作《梁鸿山》赋曰:“梁生赋罢五噫,作远游来朝,爰及孟姬来翁洲(今舟山),此间山水殊不恶……”
一个光风霁月的文人,一个气节高尚的贤者,一个逃难远游的隐士,正向我缓缓走来。
生不逢世于东汉末年黑暗的时代,从陕西扶风到东海小岛,从太学毕业生到上林苑的牧猪郎,从隐居霸陵山到大财主家舂米打工,我看到梁鸿一生穿梭于一道形若危卵的窄门中,想兼济天下而又不能忍受天下之不平,于是,只好带着貌丑德贤的孟光,千里迢迢来到荒蛮小岛,散发弄舟,过起了诗人张志和笔下渔翁独钓的隐逸生活。
于是,海岛因之多了一道魏晋汉朝的风骨,多了一份遗世独立的自由,也多了一份患难与共恩爱偕老的风脉。
一道长达百米的挡浪墙,一道千年不塌的时光照壁,令人惊心于时间的无情。小岛静若处子,只有满墙沧桑的古藤和浪花的水痕,将海与岸切割,将亘古和现代分离,让我依稀看见似水流年和喧哗激荡的盛世,就像我站在史海之岸眺望远逝的灿烂文明。我沉吟良久,竟不敢轻易迈步。我知道,我其实只需轻轻绕过时光的照壁,便伸手可及背后那个神奇的美丽,真实而又切近。
同伴们在呼唤,在惊叹了。我终于启步,向石墙后的村庄走去,犹如一个虔诚的信徒,去朝拜心中的圣地。但每一步,我都落在了历史的回声里,落在了汉家如诗如画的浪漫里。我思绪恍惚,一步三叹,任由灵魂逸出肉体,让它浸润在唐诗宋词汉赋的意境里,和着渺远亲切的渔歌号子,在时空的海洋里上下沉浮,然后循着梁鸿飘忽的身影迤逦而去。
我隐隐听到了唐代旷古逸才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发出的“窜梁鸿于海曲”的幽古之叹,听到了梁孟在两山之巅遥相呼唤爱人的名字。我能走进他们的爱情岛吗?将时光追回,长发披肩,麻衣葛巾,削竹为竿,棕丝结网,钓鱼烧烤,采螺拾贝,种豆播黍。在海滩上自由奔跑,在礁丛浪尖嬉戏游逐,一起摘下一片片树叶上的星光,吸吮每一滴鲜美甘冽的天露,让太平洋的东南季风,还有纯净温煦的阳光,穿透我的每一个日子……
海还是那片海,而诗意的梁横岛正在陆岛相连的变迁中,成为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一个寓言。我不知道,今天和将来,我们的心灵,是否还能抵达彼岸的美丽?
二 逝去的繁华
时光之潮从汉代缓缓而来。
梁鸿的身影还未在水光波影里淡远,清代的舟楫已然驶近小岛。那是新一轮的隐居吧,是小岛生息的第一个祖先吧,童姓、李姓或者陈姓,似乎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像舟山许多住人岛一样,他们不期然地出现在遥不可及的时间流里。我看出那是亡命天涯的身影,后面是狼烟四起的兵燹战火,前方是茫茫无际的汪洋大海。近了,远离大陆的岛外之岛,该是逃生的好地方?
有一点害怕和胆怯,有一点无助和孤独,但看一眼鱼虾出没的海,看一眼山涧清澈的林泉,飘荡的心略略得到了安慰。那就将肩上的行李放下吧,从此杳无人烟的荒岛就是你的家园。在海滩上垒起石墙,不让风浪打湿你的日子。在草茎没膝的坡地搭一个竹篷,困了累了有一个栖身之所。
渔猎、垦殖、生儿育女,婚丧嫁娶,一个又一个的茅篷搭起来,一条又一条的木船造起来,海里的鱼虾多得捞不完,坡上的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海鸥头上飞,鱼虾满滩跳。渔歌和月亮一起从海面升起,太阳和星星轮回照亮舒美的笑脸。如果可能,我更愿意剔除风暴海难的无情和所有生老病死的伤痛,更愿意眺望那幅原生态的渔猎火耕图景带来的祥和欢欣。
事实上,梁横岛和她拥有的海真的没有辜负爱她的人们。老渔民说,就是眼下,只要你去赶潮,还能在海滩上捞上不少望潮鱼、竹节虾,一天卖一两百元不成问题。
时光之潮流经上个世纪,小岛已经抵达极盛,而极盛的背面总是无奈的衰落。就像万年前大西洋上浮现又陆沉的阿特拉蒂斯岛,时间之手轻轻扬起,无声无息,自然之神便成了主宰生灵的上帝。后人的感伤总是难免,就像此刻我们站在这里,面对一个空空的岛屿。你能阻遏太平洋滚滚前涌的潮流吗?你能拦阻冰川期哗哗而下的雪崩吗?我只能从最后的渔民嘴里,去追寻梁横岛曾经的繁华——
那时,家门口的海就是鱼的世界也是人的天堂。从春三月到夏六月,海里旺发的鳓鱼成群结队骚动不安,一批又一批的 “鱼排”(当地渔民对鱼群的别称),沿着海流源源而来,就像无数银灿灿的银条闪亮了渔人的双眼,岛上的50多只渔船追鱼而去,从吕泗洋、茶山洋到近在眼前的黄大洋,水淋淋的流网撒向海天,网住了一道又一道的“鱼排”,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船舱。冬天的门蟹膏满肉肥,用力一掰,“咔咔”作响。67岁的李飞恩老大回忆当年依然神采飞扬,双目发亮。这位如今在螺门和梁横岛摆渡的老渔民,这位从17岁下海到62岁上岸的梁横岛鼎盛时期的见证人,内心充满了对海洋、鱼类和栖身之岛的感恩情怀:
当年的鱼真多啊,我们一天赶二潮,一支烟的功夫,白亮亮的鳓鱼就上来了,一网少则五六百斤,多时一万多斤,捕了大网头的船,桅脑上扯起高产旗,风风光光回岸来,石屋里的老老少少都涌到石子滩上,欢呼雀跃,像欢迎凯旋的勇士那样迎接我们。鱼太多了,去上海、镇海、乍浦卖不完,就腌制、晒鲞、风干;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满缸喷香的三刨鳓鱼,满桶鲜美的蟹糊蟹酱,还有满筐的鲳鱼、带鱼……就是家门口的海滩上,用扳罾网也能撩起白花花的饭虾、数不清的竹节虾。那时候,梁横岛的三刨鳓鱼名扬江浙,岛上的小伙子娶的是陆上如花似玉的姑娘。那时候,连周边的黄大山、凉帽篷山都种满了硕大的番薯、土豆、青菜。岛上人丁兴旺,屋檐与屋檐环绕,门窗与门窗相对,七拐八弯的窄窄小巷盘旋着淳厚的民风,谁家有了红白喜事,用不着招呼,就会自发地相互帮衬。人与人之间透着天然的默契和温情。那时候,传说中的海怪(岛民又称“海人”)也羡慕小岛的繁华和谐,人们至今还流传着这样的传奇:东岙有一户人家,男人每次推舢板上滩,号子一喊,“海人”就会从海里上来帮忙推船……
传说只是传说,而我却从老渔民们的叙述中,倾听到了另一种迷人的声音,那是海巫的欢呼吗?那是神性的仙境吗?梁横岛,我该如何解读你膜拜你?
三 最后的温情
繁华落尽,小岛重归沉寂。
就这样都走了吗?不带走只碗片瓦,挥一挥手,只匆匆留下一丝流连的回眸。梁横岛面向大海默默无言,只给了我们一个苍凉落寞的背影。你看那滩头丢弃的碎裂的船板、零乱的破网、鱼骨、泥柱,你看那岸边断墙残垣,窄巷小弄荒草疯长……时间足以撕碎所有的东西,仅仅是上个世纪的村落,转身便成了废墟上的幽叹。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将人类历史归结于人类文明的发展史,难道,人类所有的文明都如此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吗?就像辉煌的法国蒙圣米歇尔岛在文明的链条上突然断裂,就像丝绸之路上的精绝国在肆虐的风沙里转瞬湮没。流年似水,一切都有可能出现或消失,而我无从把握时代的脉搏和时间的走向,只能将伤逝的目光投向最后的存在,试图给漂流的心灵找回温情的靠泊。
梁横岛终于没有让我失望。
岛上还有三个老人——一对夫妻、一个孤独老太,毗邻而居,固执地守卫着曾经的家园。也许,他们只是或者只能属于这个岛屿,生命在他们身上以一种过去式的姿态出现。这便是他们存在的意义。但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难道不是吗?他们身上所涵盖的是整整一个时代的丰厚,还有比这更有力的东西吗?
精干美丽的普陀展茅镇螺门社区党总支副书记兼梁横村委会主任李秀凤,引领我们走进82岁的陈友根、童有仙夫妇的石屋,他们身上和栖身的石屋保留着典型的传统渔家的所有痕迹:旧中山装、兜裤布鞋,土灶、柴草、煤油灯、竹椅、水缸、木桶,还有满竹篮的土豆、番薯和锅里蒸腾的芋头,散发着简约、原始而温暖的气息。他们有二儿二女,早已移民螺门,但俩老任儿女千呼万唤,就是不愿离开小岛。老人腿脚不便,使着拐杖,但他俩彼此相依,不离不弃。让我们依稀看到梁孟遗风的温情再现,令人感动莫名。
趁同伴和老人闲聊之际,我悄悄来到旁边一座低檐老屋前,轻轻叩响了紧闭的门扉——那是我数年前只身来岛夜宿的人家,屋主是一位名叫蒋玉英的老人。听到敲门声,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见是我,老人沧桑的脸容布满惊讶。阿婆,还记得我吗?嗯,记得。没想到老人还记得一个匆匆过客,我的内心再次涌起亲切的暖流——我曾在一个没有渡船的夜晚,叩响过老人的家门,在土灶下噼啪作响的火光里,我倾听过她絮絮诉说岁月的变迁,在老蓝布帐帷下的竹床上和她抵足而眠,耳朵里装满了她和小岛的陈年旧事。
我说,你还不走吗?她说了留下来的理由:她用一生的心血,修建了面向海洋护佑过岛民的天后宫,天后宫就在她家后面的山坡上,她的家里也供奉着海神娘娘菩萨,她说宫里的海神需要她,不让她走。她说她就是海神娘娘的化身,到死也不会离开小岛。
我先是震撼,而后是长久的沉默。此刻,一种奇怪而隐秘的力量在内心撕咬冲撞,尖锐而疼痛。这个自称海神娘娘的老人,是一种怎样的信念,令她摈弃了世俗的一切和常人无法忍受的孤独,将灵魂和肉体无所保留地奉献给养育了她的海洋和岛屿,又是以一种怎样的虔诚感恩于海洋和岛屿所给予的一切。我将目光投向前方辽阔的海面,透过水光波影,隐约看到千年前祭祀山神的印加少女那不变的形姿,看到漫漫西藏朝圣路上那长伏不起的身影,我恍惚看到老人的身影正和远古圣山圣女的身影叠合在了一起……
就像古罗马废墟上那些残存的神庙圣殿,我看到了梁横岛超越时空的神性一面,看到了神性的力量如何使空空的岛屿和遗落的文明,变得丰饶而永恒。
当时光之箭向前穿越——十年、百年乃至千年之后,就像我们回望逝去的历史一样,我们的后人蓦然回首,梁横岛和她的寓言是否还在?她还能带给他们惊叹和欣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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