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少年在海滩上行走，你我他并肩而行，手拉手。他们的身高差不多，年龄也差不多，都是十岁左右。其中一个是女孩，她比两边的男孩稍矮些。
除了三个少年，整个海滩是荒凉的，既无散乱的房屋，也没有归来的船帆。海滩相当辽阔，一片均匀的黄沙，悬崖与海水之间呈现微微向下的斜面。海滩看起来是无穷无尽的，悬崖看起来也是无穷无尽的，使人想起罗伯格里耶的海滩。
三个少年从西北角转到海滩的时候，浓浓的乌云像烟雾一样聚集在他们的头顶，天空突然响起了隐隐的雷声。四周的天光还亮着，头顶上的那块天却黑了起来。天光从悬崖高高的山脊线上照下来，使眼前的海滩看起来更像一个舞台。
夏天的阵雨说来就来。刚才还是晴朗的天，灿烂的阳光直直的照射着海面，海水平静而蔚蓝，蓦然就突起了一阵浪潮，银灰色的浪潮从遥远的海平线向海滩滚滚涌来。蓦然就突起了一阵风，涌来了一大堆不知从什么地方汇集起来的乌云，蓦然就下起了一阵急雨。
面对突起的变化，三个少年有些害怕，但他们既没有跑，也没有喊，他们只是更紧的手拉手，并肩而行往前走。三个少年背着书包，光着脚，并肩往前走。他们的皮肤是黄色的，他们的头发是黑色的，他们的眼睛乌黑而闪亮。
空气中有一种臭氧的味道，有点青涩有点甜。在雨点还没有落在额头之前，那个叫我的少年闻出了暴风雨到来前的那种气味，当暴风雨不分丝缕像整块幕布沉重的覆盖下来，那种气味就消失了。
又大又密的雨点敲打着三个少年的脑壳，噼噼啪啪震动着耳膜。雨水泼在脸上，让人喘不出气，睁不开眼。
“惨了，我们遇上了暴风雨。”紧靠着悬崖边的我说。
“好像是雷阵雨。”靠海那一边的他说。
“就算是暴风雨，也没什么了不起，”走在中间的你说：“我们刚学了海燕之歌，我们正好去看看暴风雨中的海燕。”
头上突然迸出一道道耀眼的闪电，像一大片奇形怪状的树根向四面八方延伸着，将天空切割的支离破碎，紧接着一个霹雳把天空震得更碎，无数的碎片洒落在海滩上。三个少年没有躲避，也无处躲避。他们手拉手，并肩而行朝前走。女孩突然就说出了一句很经典的台词：“暴风雨终于来了，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又是一阵狂风骤雨。三个被淋得像落汤鸡似的少年走在海滩上，他们手拉手，要去寻找那只暴风雨中的海燕。这时那个长得胖一些的少年摇了摇女孩的手：“现在什么都看不见，这么大的雨，哪有什么海燕？”
“是啊，哪有什么海燕？”另一个少年附和着。
“一看你就像个海鸥，胖子呢，整个就是企鹅。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吓坏了。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躯躲藏在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的自由自在的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我不是海鸥，我没有呻吟，我没有胆怯……”
“我也不是企鹅，谁说长得胖就是企鹅？”
“你躲在悬崖底下，你最靠近悬崖。”
“那你们还在悬崖底下呢？”
“那你怎么说我们就看不见海燕？”
“它傻呀？下这么大的雨，它也许就是躲在悬崖底下嘛。”
“你才躲在悬崖底下呢。海燕在暴风雨中飞翔，它叫喊着，飞翔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嚎叫，它笑那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嚎叫，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是遮不住太阳滴，遮不住滴……”
你我他三个少年，他们突然有了不一样的名字：海鸥，海燕和企鹅。但他们还是并肩而行，手拉手。他们在靠近悬崖的那一边笔直的向前走，同样的速度，同样的脚步。他们的前面是没有足迹的沙滩，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三行明显的足迹，三行相似而均等的足迹。他们不看悬崖那一边，他们望着大海那一边和前面的沙滩，他们在寻找那只勇敢的海燕。
雨滴似乎小了一些，雷声也渐渐远去。海面上吹来了一阵风把他们的头发吹了起来。那个叫企鹅的少年突然觉得发根有点疼，因为他有太多的问题。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的拉着女孩的手，继续往前走。三行脚印伸展的更远，看起来似乎转狭，转慢，合成单线。海岸沿着整条单线分成两块狭长地带，六只赤脚抬起踏下，好像在精确地计量着时间。
三个少年走在中间的是海燕，走在她的左边靠海那边的是海鸥，她右边靠悬崖那边的是企鹅。
海燕的头发略微长些，四肢也比较纤细，但三个人的表情却十分相似：严肃，认真，若有所思。瘦一点的男孩是海鸥，他走在靠海那边。胖男孩就是企鹅，当然是靠在悬崖那边了。
他们前面是平坦的海滩，一直伸展到视线所能到达的地方。在他们右边是直立的暗灰色的石壁，并无可见的通道。在他们的左边，则是呼啸的大海，滚滚浪涛奔涌而来，翻卷着浪花，撞击在海滩上，形成一大片一大片白色的泡沫。
“这里根本就看不到海燕。”靠海那边的海鸥说。
“也许，也许有海燕，但雨太大，我们没看见。”叫企鹅的男孩吞吞吐吐地想给女孩留个面子。
“肯定有海燕，肯定能看见。”女孩很自信地加快了脚步。
海浪的声音很大，风声很响。他们的声音有点失真，因为那是在风雨声和浪涛声中剩余的回音。三个少年依旧保持同样的步伐朝前走，他们手拉手，走向远处，走向遥远。在六只赤着的光脚下，同样的足迹在他们的身后不断地出现。
“也许我们还有许多路要走，我们要做勇敢的海燕。”走在中间的女孩对同伴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三个少年手拉手，并肩而行朝前走。他们默不作声地一直往前走，直到雨全停了，天空重新放亮。天光全方位地罩在他们的身上，照亮了他们立体的轮廓，照亮了他们坚强的脸。
海水不断地冲击着海滩。三个少年在接近悬崖的那一边并肩而行，手拉手。在他们的身后是三行深深的足迹。在漫长的海滩上，三行足迹与海岸平行。在他们左边是蔚蓝的大海，从遥远的海平线涌来的浪涛，在他们走过的地方轰响着。……
时间一晃就是十年。十年以后你是否还会想起那片我们一起走过的海滩：三个少年在风雨中寻找勇敢的海燕，他们手拉手，并肩而行往前走。那时候，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十年以后他们将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走向遥远，走向未来。
十年之后的某一天，你生日的那一天，在电话里你会听到我的声音：“你还好吗？海燕，我是企鹅啊。对对对，我们在一起排演了海燕之歌。海鸥啊，一点都没错，这小子去了美国，回来就变成了海龟。哈哈哈，我啊？我一直在北方，挺好的。就是有时会想你，想那只淋得像落汤鸡似的小海燕。是的是的，过了许多年时光，突然听到敲门声响，我发现门没有锁，我无法把它锁上。为什么，为什么想起你？因为，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祝福你，海燕。对对对，我在遥远的地方祝福你，祝福你好心情，祝福你生日快乐，快乐每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