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女王之所以被看作是“英国海上霸权的伟大奠基人”，就在于她执政时期不仅战胜了西班牙，而且支持东印度公司的殖民贸易，把“成百上千的英国男人和女人变成了海盗资本家”，使英国进入了“早期海盗式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

强世功

在欧洲思想的古老源头中，人被看作是基于陆地的动物，而海洋被想象为神秘的源泉。但同样有另一种观点认为，人是海洋的动物，这种想法同样在神话、诗歌乃至进化论中获得了灵感和支持。施密特由此追问：人类究竟是陆地动物或者海洋动物？这个问题的背后实际上是在追问政治生活中的两种权力：陆权和海权。而在这种生物学和政治学的追问背后乃是形而上学的追问：构成万物的四种元素：土、水、气和火。施密特借助卡斯特克斯的著作、中世纪卡巴拉主义者对圣经的解释、海涅的诗歌等，把欧洲历史甚至世界历史编织为“一部海权对抗陆权、陆权对抗海权的斗争史。”

从陆权与海权的角度出发，施密特考察了神话思维中的世界历史。希腊世界被看作是海洋帝国，而罗马被看作是大陆帝国，因为它在与海洋和商业力量迦太基的战斗中跃升为帝国。东罗马帝国是一个海滨帝国，但却作为“迟延者”、“阻止者”阻挡了大陆帝国阿拉伯帝国的入侵，从而保住了欧洲新的海权力量的兴起：威尼斯共和国。威尼斯共和国是欧洲海权的象征，尽管和后来全球性海洋空间的发现相比，威尼斯的海上空间更像一个狭小的海盆。在此基础上，德国地理学家卡普从比较地理学中的角度分析了欧洲帝国发展的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河流阶段，典型的例子就是依靠河流的滋养而发展起来的帝国，如巴比伦帝国和埃及帝国。第二阶段是内海阶段，典型例子就是威尼斯共和国。第三阶段是海洋阶段，这个阶段与内海阶段的区别在于后者虽然从事海战，却依然是在海上的陆战，而在海洋阶段，一个民族准备把海洋元素作为其“全部的历史性的生存方式”，就意味着在战争中采取了全新的方式：不是海上的陆战，而是全新的海战。

英国在海上战胜西班牙并超越荷兰人证明：“单单新的大陆和海洋的发现本身还不足以解释海权以及海洋这一生存元素予以选择的原因。”这些人类学叙述中的神话思维方式虽然描述了海洋世界的发展历史，但未能解释为什么同样属于面向海洋的国家，英国与西班牙、威尼斯和荷兰的区别何在，反而给人留下了一种错觉，以为海洋帝国的发展历史仅仅是距离海洋远近的地理位置的简单变化。这样的观点显然把人的存在和命运看作是由陆地或海洋这些自然元素所决定的。

如果从陆地与海洋的自然元素角度看，海洋世界无疑是与海洋产生密切关系的人所发现的。施密特从诗人和作家笔下的描写和想象中，找到了发现海洋的世界第一人：北欧和西欧的海上捕鲸人和从陆地上追逐毛皮兽的俄国猎人，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发现了海洋，从而打开了全球海洋这个“崭新的、无限的空间”，从而成为真正的“海的女儿”。然而，真正使得陆地与海洋的关系发生逆转的是由于造船技术的进步，不仅引发了航海的发展以及海战技术的改变，从而使得“所有西欧和中欧的民族都参与了地理大发现这一集体成就，这使欧洲统治了整个世界”。 “形形色色的海洋漫游者，如海盗、从事海上贸易的冒险家，与捕鲸者和航海家们一起成了转向海洋的先头部队。”但是，海盗之所以在这些海洋漫游者中脱颖而出，成为真正的海洋世界的主人，就在于“他们参与了英国和西班牙之间所进行的伟大的世界性对抗”。

“形形色色的海盗们都有一个政治上的敌人，那就是西班牙的天主教霸权。只要他们忠实于自己，原则上他们将只劫掠天主教的船只，而且把这一行动看作受上帝保佑和祝福的功业。因此，他们出于一个宏伟历史的最前线，即处于当时的新教势力反对当时的天主教势力的最前线。他们杀过人，放过火，抢过东西，这一点无需予以美化。然而，在这个转折期间的总体趋势中，他们毕竟拥有自己的位置，并由此在历史上获得了意义和声誉。”

海盗之所以卷入到这种政治斗争中，就在于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和葡萄牙把向新大陆传播基督教信仰作为自己的使命，由此引发冲突导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发布了一系列训令，在西班牙和葡萄牙之间划定势力范围，并促使两国签订合约，规定在亚速尔群岛以西370里格划出一条分界线，是新发现的土地分别归西班牙和葡萄牙所有。而所有的新教国家为了争夺新大陆，无疑要与天主教展开斗争，而海盗也由此加入到新教集团的行列中，尤其是不同于称作Piraten的海盗，称作Korsaren的海盗实际上是获得新教国家的授权。

在新教与天主教对抗的背景上，英国的统治者展现了一个“世界历史意识”：“他们制定自己的政策，利用各种到手的机会，攫取种种好处，千方百计维持其地位。如果法律对他们有利，他们就运用法律，当法律对其对手有利时，他们就坚决反对对手们的过错。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在这一点上，英国人具有了海盗风格。伊丽莎白女王之所以被看作是“英国海上霸权的伟大奠基人”，就在于她执政时期不仅战胜了西班牙，而且支持东印度公司的殖民贸易，把“成百上千的英国男人和女人变成了海盗资本家”，使英国进入了“早期海盗式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由此，不是早期的捕鲸人，也不是后来的海盗，而是英国民族“才真正从牧羊人变成了海洋漫游者和海盗，也就是“海的儿女”。由此，英国崛起为海洋帝国。(作者系北京大学法治研究中心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