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曾有“论诗不敢小舟山”之语。翻开《定海县志》,自宋以降,记录在案的诗人并不多,且很少有人在当时具有全国影响的。而真正让外省人刮目相看的是舟山诗人厉志的作品。何绍基推许为“两浙近代诗人冠冕”,康有为称赏其诗“超绝清诗谢尘埃”,严廷桢以为,清朝三百年,在浙东诗人中,厉志的诗,可谓“空前绝后”。
厉志(1783~1840年),原名允怀,字心甫,号骇谷,又号白华山人,定海富都乡(今岱山县秀山乡)人,有诗集《白华山人诗集》行世。厉志当时与镇海姚燮、临海傅濂齐名,有“浙东三海”之称。厉志除工于诗外,亦精通书画。
《定海厅志》记载,厉志“自以家乡见闻孤陋,思櫜笔作四方游”。厉志从21岁开始,在一些诗友的帮助下,游历了永嘉、天台、雁荡等地;曾有一段时间寓居宁波,与蛟川、慈溪的朋友唱和;后又偕友行迹于杭州、南京、苏州等诸胜。终其一生,他的足迹虽未踏遍祖国的名山大川,但作为当时一个悬水孤岛的诗人,在交通不便、经济条件十分有限的情况下,能遍游吴越大地,没有一定的勇气和自信,是断然做不到的。本文主要探寻诗人厉志在舟山的文学足迹。
凭吊古迹
对舟山古迹的凭吊之诗,主要集中在《丁壬集上》,有《宫井篇》《访雪交亭故址》《谒同归域》《经芦花吊孙忠襄公葬处》等篇。在《宫井篇》题目下,诗人有一题记:“井在锁山下总戎府后,上有榴树,父老相传即所谓宫井。 ”锁山,即今定海区之镇鳌山。宫井,在山之麓。明亡之后,鲁王朱以海退守舟山,将“行宫”设在镇鳌山下,故此井称为“宫井”。 清顺治八年(1651年)八月清军进攻定海,明鲁王以6000兵守卫定海城,但寡不敌众,被清军攻破。鲁王元妃见城破国亡,宁死不愿被清兵所俘,遂投宫井自尽,同殉者有王妃杜氏、宫娥张氏。因宫井是鲁王元妃舍身尽节之处,后来清代著名学者全祖望为此专作《宫井碑文记》凭吊。
宫井篇
将军筹国母,事在仓猝间。蛟门恶浪高千尺,井中之水清且寒。
簪服北向拜,从容沈九渊。井上红柳今不死,滴滴泪落井中水。
残碑侧卧无人读,字画依稀没荆杞。西营老卒饮马来,饮罢移缰行复回。
空山夜半作风雨,望帝魂归心骨摧。
此诗前部主要写元妃自尽时的情景,“将军筹国母,事在仓猝间”:“大兵 (清军)直抵城下,安详将军刘世勋议分兵,先送宫眷,然后背城一战。 ”(《宫井碑文记》)但元妃怕被奸人出卖,拒绝了将军的好意。“簪服北向拜,从容沈九渊”,“沈”,沉也。写元妃投井自尽时的从容不迫。此诗后部写诗人凭吊时所见所感。诗人凭吊之时,离开事发已有170年左右,井旁的残碑倒伏、字迹模糊、荆棘丛生,更无人来凭吊,只有孤零零的老卒牵马来此饮水,表现了环境的凄凉和被人遗忘的惨痛。本诗点睛之笔是诗人写到了题记中所提到的井旁的榴树:“井上红榴今不死,滴滴泪落井水中。 ”诗人用拟人化手法,表达了元妃之死的惨痛、对无人理解的哀怨和诗人的无比同情。最后,诗人化用“望帝”的典故,进一步渲染了这种冤情。
《访雪交亭故址》中的雪交亭,位于定海书院弄,是晚明重臣张肯堂平时读书的地方。亭外栽一梅、一梨,花开时节,两头相接,连成一片,洁白胜雪,因而得名。张肯堂,明松江府华亭县人,天启五年(1625年)进士。崇祯十四年(1641年),累升为佥都御史,巡抚福建。清顺治二年(1645年),南都破,唐王在福建即帝位,任为吏部尚书,掌都察院。请求招募水军,由海道抵江南,组织义军,与浙东义军互相支援。但为郑芝龙所阻,未能实行。次年,唐王政权覆灭,肯堂漂泊海上,经历艰苦,坚决不降清。顺治六年,至舟山,鲁王用为东阁大学士,多方与江南抗清义军联系,从事复明斗争。顺治八年,清兵乘大雾,攻占螺头门。鲁王航海去,嘱咐肯堂固守定海城。城中有兵六千,居民万余,坚守抗战十余日,城始破。阖门老小二十余口自缢尽节,肯堂整衣冠,南向坐于雪交亭下,从容赋《永诀词》,自缢死。部将汝应元收其尸,葬于普陀山宝称庵旁。
本诗采用叙述笔调,写诗人慕名来雪交亭寻访,有位老人告知了大致的位置,园中原栽的梅花梨花,并没有枯死,而且“逢春发色凝清霜”。“清霜”的冷色调,象征了昔日主人品行高洁、正气凛然,同时又渲染了气氛的肃然,令人起敬。“逢春发色”,形容这种精神的坚贞、持久,让人回肠荡气。接着仍用老人口吻,讲述当年主人来海岛时的局势、经历和打算。面对险恶的形势,此时主人抱着一颗爱国忠君之心,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最后交待主人的埋葬之地,山前那些白花因此处埋着忠骨而发出芬芳,象征爱国之士必然让后人仰慕。而月夜凄凉环境的描写,更增添了孤寂和忧伤的气氛。本诗看似平静的叙述,而诗行中却包含了对死者的崇敬和扼腕之情。
谒同归域
老柏衰残四五树,柯杆倒折蔽墟墓。中藏朽骨森铁石,交夹纵横不知数。
定远昔奉监国去,公等卒命有归路。母求死子妇死夫,国中慕义繁有徒。
当时山积盈沟浍,今成篑覆累苞苴。坟上岁岁长荆棘,坟下秋草没径生。
山寺夜半啸风雨,绯袍象笏闻血腥。呜呼九州无寸地,海上浮沤济何事。
残喘缕息为人臣,万祀千秋谁委寄。朝廷草率怜短晷,干戈持久坚众议。
寂寞于今过者稀,我独吊古增歔欷。四山日落鸱鸟啼。
君不见海水远接厓山陲,南来社稷类如斯。浩浩兴废同一时,顾此培塿空涕洟。
《谒同归域》。同归域位于定海城关北门龙峰山山腰,环城北路以北100米。南明鲁王朱以海初监国于绍兴,后辗转海上,于清顺治六年(1649年)十月移驻舟山,设行宫。清顺治八年(1651年)清军攻陷舟山,抗清军民万余人殉难。清参军乔君钵集殉难者尸首在此火化合葬,勒碑横书“同归域”。
本诗开头对眼前的同归域作了客观的描写。墓园外,老柏衰残,柯折蔽墓;墓园内,朽骨森森,纵横交夹。本诗采用对比手法,在外敌入侵,国难当头之际,那些忠臣百姓“母求死子妇死夫,国中慕义繁有徒”,同仇敌忾,慨赴国难;而当国者“朝廷草率怜短晷,干戈持久坚众议”,处事草率,众议纷纭,长期战乱,导致国破家亡。诗人还认为“君不见海水远接厓山陲,南来社稷类如斯”,朝廷在外敌入侵面前,一旦一味求安,不思抵抗,最后退居南方,偏于一隅,总逃不出灭亡的下场,历史的教训历来如此。“浩浩兴废同一时”,当一个朝代腐朽衰败的时候,另一个朝代兴盛起来,最后取而代之。本首诗,诗人面对历史遗迹,产生深沉思考,表现出诗人深邃的眼光和对历史悲剧重演的叹惜之情。
寻访名胜
诗人寻访舟山名胜的主要诗篇,也集中收录在《丁壬集上》,也有零星篇什散布在其他卷中。诗人深受佛教文化影响,他在本地的足迹不少留在了寺庙的寻访中。另外,诗人取号为“白华山人”,又号“白华居士”,据笔者的推测,可能是借用了普陀山佛顶山主峰及山麓下的白华庵堂的名称而来。佛顶山主峰就叫“白华顶”或“菩萨顶”,而白华庵虽规模不大,但庵中收藏历来为文人雅士所青睐,是他们喜欢光顾的地方。诗人取号“白华山人”,显示了他对佛教文化的崇敬和向往,也表现了他对普陀山这座海岛佛教名胜心仪和钟情。
洛伽寺月夜观白莲花
澄潭玉莲池,远凿瀛海中。翠盖积茂叶,绿水浮群峰。
峰峰合影抱落日,花花侧萼摇清风。我方欲坐澹繁虑,东隅皓魄升珠宫。
晶光照耀殊色相,湛露滴淅滋华容。银盘昨放堕轻瓣,玉瓯刚拆含纤蓬。
芳馨袭衣久不散,薰蒸换骨良有功。上方钟鼓夜深绝,沙渚烟冷无鸣虫。
此时人间若异世,岂来海上还尘踪。沧洲花木四时好,快睹宝相无终穷。
“洛伽寺”应是当时建于洛迦山的一座寺庙。本诗写月夜在洛伽寺观赏白莲花。诗人一开头就设置了一个恍若仙境的环境,为后文突出描述白莲花作铺垫。诗歌还采用层层铺垫的方法,先从写环境的独特入手,然后写莲花池中的叶子、绿水和倒影;再写我的心情,用心情衬托环境的优美。以上这些,均为池中莲花的出场营造了很好的氛围。接下来的四句,就完全聚焦在白莲花上。洁白的莲花,纯净的月光,本来隐含着佛教的义理,此时,诗人仿佛猜透了其中的奥秘,已与这人间恍若隔世,对回到尘世已心生倦意,尽管人间四季交替,花木蓬勃,但白莲花的姿容让人百看不厌。
佛顶观海
群峰欲东尽,杰阁自孤蹲。俯瞰沧波涌,中当白日翻。
平生信漂泊,此水见根源。回首大千界,芸芸徒儿繁。
《佛顶观海》一诗,写诗人站在佛顶山上,向四周眺望的情景。看着眼前之景,回想自己漂泊的一生,也如眼前滚滚远去的波涛,但佛门圣地环绕之水,仿佛长着根系,不管流出多远,始终知道自己的根源。回首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整天奔波劳累,却不知自己的根系在哪。诗人有感而发,是人生的一种顿悟。
除寻访佛门圣地外,诗人还徜徉于舟山各岛的西山、桃花山、兰山等胜景。如:
桃花山歌
忆昔独游桃花山,桃花开遍春山巅。片片飞落作红雨,乘风远逐东海湾。
锦屏石屋半吞吐,金峨赤堇遥蜿蜒。楼台驾雾蜃嘘气,珊瑚跋浪画生烟。
俄顷白云上,黑云相蝉联。雷声轰天虎豹怒,电光射雨蛟螭旋。
心惊股栗下山足,数家老稚争相延。遍问不识人间世,枉事幽讨求神仙。
桃花山,即今之桃花岛。
本诗写得颇为神奇,似有李白游仙之风。诗虽有借鉴的痕迹,但构思颇为巧妙,而且境界奇幻,笔法洒脱,读后令人称奇。
家居生活
厉志长期奔波在外,虽生活清苦,并屡患疾疫,但其心情还是开朗、愉悦的;每当一有机会在家闲居,与家人团聚,其恬适、欣喜之感,油然而生,并充溢在他的诗篇中。诗人虽立志考取功名,但屡试不第;虽才气横溢,诗书画均有不俗造诣,在当地名声远播,颇获达官贵人的尊重,但自始至终的身份,还是一位贫士,或者布衣,他一生多与文友唱和,游历名山胜景,以扩大心胸和视野,提升艺术的境界,而没有经历如陶渊明在官场中的勾心斗角、为五斗米折腰,所以,也就没有脱离官场后回归田园的那种轻松和欣喜;他始终以书生和文士的身份,从事他所喜爱的艺术创作,没有体会过躬耕陇亩的艰辛,他生活在农村,但对田园生活主要还是以欣赏者的身份来体验的。家居方面的诗歌,主要分布在《丁壬集》《乙丙集》和《补遗》集上。
长期来,他寄情山水,体味友情,钟情艺术,所以,他的心情基本上是恬静的,没有太多的欲望和奢想,从《初夏漫书四首》中,可以充分领略他的这种闲适、与世无争的心态:
初夏漫书之三
幸得一杯酒,庭花垂海榴。芳菲送将尽,彩翠看还留。
时事闲中改,微名身外愁。出门望湖水,飞下一沙鸥。
他并不关心时事的变迁,也把自己的“微名”抛于身外,自管喝酒赏花,心境纯净如水,享受着自由自在的乐趣。
在《访友人》一诗中,诗人就感到“移棹一相就,秋风江上多。到时门外柳,黄叶度墙过”,岁月易逝,人生易老,所以借着酒兴,说出自己的“身世事”,就是“浑欲制渔蓑”,想成为一个寒江独钓的渔翁。这是诗人长期来,功名不成,志不得伸的一种曲折表达,也是诗人的一种人生追求。
诗人的居住地选择了偏僻的去处,“结屋北溪上,松门尽日闲。湿云生涧壁,空翠落檐山。时有鸟声至,偶经樵竖还。悠然高隐宅,犹觉在人间。 ”(《山居》)虽“结庐在人境”,但却是一个与世相隔、人迹罕至的地方,高大的房屋遮蔽在山林中,听山涧流水、鸟的鸣叫,看山涧石壁,云湿雾腾。松门随意敞开,无人进出,偶见樵夫挑着柴禾,走下山路。隐居在这样的地方,避开世事的纷扰,分不清是在人间还是在仙境,那是多么惬意的一种境界。此诗富有艺术表现力,颇有王维《山居秋溟》的神韵。
诗人是喜欢充满情趣的乡间生活的,虽然,他可能很少具体从事耕耘稼穑之事,但是他带着欣赏之情观看农业劳动,从中获得观察和体验的乐趣。
东城观耘
前山已酣青,平田亦齐绿。俯身见耘者,循苗理根浊。
东风吹语声,行过岸村屋。众笠侧返照,稻鸡屡惊逐。
是为生息机,归人一来触。城墙滋苔花,凭袖余芳馥。
这是一幅充满生机的田园耕耘图。春耕时节,平整的水田一片翠绿。农人们俯身耕耘,除草整苗。农田里一片欢声笑语,夕阳映照着戴笠的农人,稻鸡在田塍奔走,充满一片生机。在回来的路上,看着城墙上滋生的苔藓,带着满身泥土的气息,心中充满了新鲜的感受。另一首诗《咏菜》,也表达了同样的感受:“故园有好菜,绿叶复青茎。雨雪应时至,乡农多笑声。物微具天意,价贱乐人情。我是倦归客,来沾一碗羹。”因风调雨顺,菜畦一片油绿。乡农们笑语相逐,也热情地用农家菜招待四方客。
在家庭生活方面,妻子勤劳体贴,女儿天真可爱,儿子聪明伶俐,使诗人颇感欣慰,每当与家人团聚,总倍感温馨和愉快,有享受不尽的天伦之乐。诗人在家时,妻子总是体贴关怀,一有刚捕获的鱼虾,就买来给我尝鲜,“初网鱼虾秋浪鲜,我妇致之供午餐。 ”看到我下箸时还在为命运感叹,“短衣敝布立旁笑,群儿交手罗膝前”,妻子虽生活清苦,但只要我平平安安,她就心满意足了;儿女们也非常懂事,虽然嘴馋,但还是站在桌边看着我吃饭。明天我又要出门了,我也为妻子担忧,并默默祈祷,“风波已自白君首,幸辞沟壑复何有”,一场病使妻子头发也花白了,幸亏躲过了灾难,以后不会有什么事了。可见,夫妻情深,感人肺腑。
戏咏
幼女爱花朵,手自植凤仙。我归当无月,阶下正芬妍。
微风吹白蝶,栩栩来周旋。为隐苔石际,秾华亦清闲。
这首诗,既写出了可爱的小女儿喜欢花草,用小手吃力地种植凤仙花的情景,也写出了自己品格清正,自守清高的性格。全诗留给读者很多美的意趣。
诗人描写自己的儿子活泼、聪慧的神态,真是充满了童趣。马录儿自幼聪明,“学语口音清”,学他兄长一样练习写字,小手指还握不住长长的毛笔;当时,他还刚刚蹒跚学步,要靠邻居孩子的帮助才能走;他喜欢花下捉虫,在盆里养着小鱼儿;因我长久在外,看见我非常陌生,直愣愣地瞅着我看;我去拉他,他逃回母亲身边躲起来,还叫不出爸爸;慢慢熟了,拉过来却只有我的膝盖高。这些描写,充满了生活的情趣和家庭生活的温暖,画面生动,细节逼真。自己虽年老体衰,但看到自己儿女“似可观其成”,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