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拜的行动是一种愚昧;崇拜的心理却是一种文化。这种文化是海洋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海洋文化是最早孕育市场经济的温床。因此,我们才有必要对此进行追本溯源的研究。
类虽然已能征服月球,探索宇宙,可是对神秘的海底世界却知之甚少。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然而,山和海对人的反映却大不相同。山是稳定的。人对山越熟悉,越会感到亲切;海是激荡的。人越了解它,越会感到它的可怕。“泰坦尼克号”的悲剧一再重演,给海上作业人的心灵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人在陆地上遇到危险,最自然的反映是:逃避和高喊“救命”,乞求援助。可是在海上既无处可逃,“救命”者也“远水解不了近渴”。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自然就把希望寄托在冥冥之中“神”的保佑上,幻想有奇迹发生。
中国是封建迷信传统十分浓厚的国家,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唯物主义教育,随着经济和科学的发展,在内地绝大多数地方都已扫除了封建迷信,但是在沿海地区对海神的崇拜却丝毫不减,就是这个道理。其中,作为中国独特海洋文化区域的潮汕地区,最为典型。
潮汕地区指以讲潮汕话为主的地域,古代包括粤东、赣南、闽西的一部分,属古楚之地。现在主要指汕头、潮州、揭阳三市所辖区域。这里在地理上背五岭而面南海,古代与内地交通闭塞,与东南亚各地海上交通便利,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节点。这里的人相对于山区和草原的人来说,见多识广,对客观世界接触的多,疑问也就多。于是从先秦时期起便形成了楚人“信鬼而好祠”的传统。屈原在二千多年前《天问》中提出的问题,许多至今仍没有科学的答案,于是楚人便创造出众多的神明来予以解释。对于思维活跃的人来说,科学的空白地,便是想象驰骋的广阔空间。
潮汕文化是中国典型的海洋文化。这种文化的心态,与一生封闭在土地上的内陆农民迥然不同。那种在如老子所说“邻国相望, 鸡犬之声相闻,而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环境中生存的人, 他们只求风调雨顺,丰衣足食。最大的活动是求雨,最怕的官是皇帝和保长,最信奉的神其实是与保长同一“级别”的土地神和灶王爷。而海洋文化流动性大、变化剧烈,富于跳跃性思维。潮汕地区平原少,耕地不足。原始海民靠打鱼、晒盐为生,危险性和偶然性都很大。明清以后,朝廷实行的“海禁”,与现代台湾海峡的军事封锁,使这种危险更为增加。大量男子冒死过洋到东南亚一带谋生,海上飘流,九死一生,在靠“红头木船”闯海的时代,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神明保佑上。潮汕人现在号称海内外各有一千万人。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亲人骨肉在天各一方。在过去通讯不发达、长期内外隔绝的情况下,亲人们只能通过默默地祈祷来安慰各自的心灵,将祝福寄托于神明去实现。这些都使潮人从小就受到熏染和教育,对神明取虔诚态度。
汕头被辟为经济特区以后,市场经济迅速发展,人们生活的变化力度和速度愈快,对前途愈没有把握;人们的头脑愈灵活,对客观世界的疑问亦愈多;愈是在海上作业的地方风险愈大,危险性和偶然性愈多。这些都给迷信者提供了客观的理由。加上这些地方经济富裕了,有条件拿出多余的钱财,去修庙,去供奉。搞起活动来有声有色,甚至轰轰烈烈,外在表现出来的东西多, 给人们的印象就更深。
历史上,由于潮汕地区的特殊地理环境,气候温暖,作物繁茂,兼有山海两利,又远离中原争斗的战场,就成为中原人避难的首选之地。秦末、南北朝、宋末、明末等几次大规模的移民高潮,成为潮汕居民的主要来源。他们远离故土,唯一能带走的恐怕只有他们的信仰和对祖宗的怀念。因此,他们带来了全国各地、各种系统的神明,加上本地原来的地方神。这就使得潮汕地区的神愈来愈多。
其中,最具海洋特色的是形态不一的各种海神,也最具地方创造性。
现在的正宗海神自然是妈祖。
妈祖就是母亲神,原型是宋代福建莆田湄洲岛上的渔民女儿林默娘。传说他坐在家中便能遥知海上的情况,几次“灵魂出窍”到海上救助危难中的父兄和乡亲们。因此被后世奉为海神,尊称为妈祖,被封为天后、天妃。究竟林默娘有无“特异功能”,现已无法考查。但是妈祖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她是适应客观需要而产生的。任何危险性大的行业(古代的海上渔民尤其为甚),都要呼唤自己的保护神,否则人们的精神便无以寄托。而天下之至爱、能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只有母亲。这也是中国人硬要把佛教中的观音菩萨从男性转变成女性的原因。潮汕是福建的近邻,最早崇拜妈祖是很自然的事,到明代时就已经相当普遍了。那时,樟林古港是潮汕地区的重要出海口,当年繁盛的商业街保留至今。现存的天后宫,建于明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人们在离乡背井之前,都要到这里拜祭。因此,在这块方圆不到二平方公里的地方,先后建了五座天后宫,可见香火之盛。
汕头在1861年开埠前,是渔民晒网的沙滩。最早的建筑就是海边的天后宫和关帝庙。早期的汕头渔民,不仅在离岸的时候要拜祭妈祖,当船行至外海口妈屿时,还要到岛上的天后庙拜祭,并且要放生一只活鸡,一时岛上成了鸡的乐园,故被称为放鸡山,就是现在的妈屿岛。从前没有天气预报时,渔民往往要站在外马路那里向妈屿岛天后宫方向看,如果上方有亮光,预示是晴天,便可出海,十分迷信。现在有了准确的天气预报了,这种迷信的习俗自然也就消除了。1995年后,宏伟的跨海大桥从岛上飞过。海上变通途,古老的天后宫已成为著名的旅游胜地。
潮汕人在奉祀妈祖时也有很多创造。比如在有的天妃圣像旁边,以一个猪形的“亥爷”配祀。这起源于本地樟林港的一则传说:说有位姓林的少年,从小丧父。母拟改嫁,路遇母猪拦阻,以为天意不许,便又折归。后来儿子经营红头船,做过洋生意发了家,以为天后保佑,立为新庙,因感念母猪拦路、母不改嫁之功,塑猪像配祀天后殿侧,同为世人膜拜。古以十二生肖配十二地支,猪即亥,故民间雅称猪为“亥爷”,并留下“亥爷得份妈祖宫,妈祖得份亥爷福”的民间俗语。潮汕人的这种“改造”神的思想很大胆。说明他们早就悟透了神是人造的道理,用起来得心应手,甚至游戏其中。
另外的改造法,就是把天后林默娘换成潮汕本地人。如在澄海传说中她叫张柔娘,嫁给了穷秀才王六御。王在澄海南洋村连城书屋内开馆授徒,忽然被贼掠走。柔娘思念而死。秀才脱险后,乘船进省城赴试,路过陆丰甲子港,遇风浪,上岸拜祭妈祖,发现神像酷似柔娘。忽然,神像手中的扇子掉下来,一看,正是自己给柔娘的信物,方知妈祖原来就是柔娘。编造这种故事的目的,无非是想让神人之间的距离更小些,神是自己的乡亲,使人觉得更亲切,更可信。
在妈祖出现以前,潮汕正宗的海神是南海圣王。现在樟林古港的古商业街口,与天后宫并排保留至今的就是南海神庙。汕头玉井乡的南海圣王庙旁还立有清朝澄海县正堂立的保护碑。此外玉井村不知在哪里找到一个残损了的石虎,稍作加工,现出鼻眼,供在上述南海庙旁,命名为“敕封南海王”。
在海门莲花峰旁边有三块巨石,顶天立地,十分雄伟,远看好象并列的船帆,被封为“静海将军”“镇海将军”和“宁海将军”。这也是作为海神供奉的。至今,还有些老年妇女专门坐在石头缝隙前“瞰仙”,据说不仅能看到出海亲人的情况,还能“看出”过去与未来的命运。其实,这与旁边的“望夫石”一样,都是渔民家属翘盼亲人的急切心理所致。
古代潮人称大海为大湖,祭海称为祭湖。潮汕最早关于祭祀大湖神的记载在唐代。著名政治家、文学家韩愈,被贬到潮州,为了表示他对人民疾苦的同情,在短短的七个多月的时间里,就曾三次或亲自或派员到潮阳海门湖边,祭奠大湖神,并在《韩文公文集》中留下了三篇祭文。我们从中能看到其爱民之心的真诚:“上天要惩罚,就罚我这个刺史吧,不要殃及老百姓。”后人在大湖神庙旁边修了韩愈庙,连同韩愈一起祭祀。
澄海县靠海的地方造出了自己的海神——莱芜神女。说她是上天凤凰仙姑的女儿,看到此地渔民受到海怪的祸害,便私自下凡除害,反被玉皇惩罚,曝尸海边,化成莱芜岛,东屿是她的头胪,海边的两座山是她的乳房,东屿附近有一片赤褐色的石堆是她流的鲜血;南屿和北屿是女神的屐桃。她世世代代保护着渔民的安全。当地人还在海滨巨石上雕刻了神女像,叫向天美人,已成游览胜地。
由于对海的畏惧,使得人们对与海有关的一切事物,几乎都沾上了崇拜心理。
潮汕地处韩江、榕江、练江的出海口,洪水常常会将上游的庙宇冲毁,将神像冲到本地靠岸。这反倒给人们出了难题:不管他吧,怕神明怪罪;管他吧,已经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又不知道是何等“级别”的神圣,难以安排,于是起个名字叫“水流神”,并且制造舆论说:“水流神,显外乡”,意思是说,这种神到了外乡特别灵,因为这是天意送来的,是大喜事。人们把他捞起来供奉,敬称使者公,一般是将其寄放在现成的庙旁边,单独供奉。传说中说过去他曾预报过海盗入侵,保护过乡民。事实可能是,地处海边,经常会有海盗骚扰,每次有人预告海盗入侵总是有人不信,托名神意,便于做动员工作。
饶平县马岗村位于河边,每年夏天常受洪水侵害,有一年六月初一,洪水退去后,人们在河滩上拾到从上游漂来的一块木版,上写“崇政王爷”。人们认为洪水消退,一定是这位水流神的作用,便立庙供奉,并决定每年在这一天再过一次新年,以示庆祝,相沿成习,直到现在,成了特殊的风俗。
后来,这种水流神由神像发展到人。
清朝乾隆年间,澄海外砂地方有三位不堪接受包办婚姻的异姓姐妹,用绳子系在一起沉海而死。尸体漂流到饶平海山石头滩,被人们捞上来。人们敬其洁身忠义,在海山黄芒隆重安葬。人们自动前往拜祭,奉其为神,修了“三义女庙”,又称“显娘庙”。澄海人知道后就把她们的灵位接回到澄海,在澄海城东冯公祠前的石旗杆上设一香炉、旗帐,供人们礼拜,直到解放初群众自觉毁神运动中才被拆掉。但其节义故事被编入潮州歌册《三义女》中广为流传。崇拜三义女,实质也是为了保佑海事平安的。
海洋文化离不开船,船中地位最尊贵的莫过于船长兼技术员,尊称为“长年”。渔民冬季要在近海设桁槽捕鱼,在海里打扦立杆很难成功,据说有一年从福建连江来了一位叫英阿六的长年,教大家成功地打杆,受到大家的敬佩。不料第二年风大浪急,怎么都打不下。阿六说“只有我潜水下去才能成功”。可是阿六下去后再也没有上来。渔民们悲痛不已,为了纪念他,以后打桁喊号时,就把第一声喊成“阿六”,意思是把“第一”留给这位为渔民献身的“长年”英雄。“长年公”也就成了渔民所拜的神,每年四月十二是阿六牺牲的日子,定为“长年生”,大家共同祭奠。在南澳内青山专门有庙祭祀他。这实际是对海的崇拜的延续。
汕头海港外有一排作为航行标志的水鼓(金属浮标),也有人在拜,称为“水鼓伯”,汕头西堤有座杂神庙,其中也有供奉水鼓伯。究其原始,就是因为有人淹死在这里,怕他作祟而供他。估计是经常到这里点航标灯的人所为,因为这与他的安全有关,其他的人想去拜也很困难。
现在潮汕供奉的一些历史人物,也多数与海有关。如清朝廷下令禁海时,要求海滨居民内迁百里,身为广东巡抚和总督的王来任、周有德,挺身为民请命。老百姓便世代感恩戴德,与海神一起供奉。
潮汕除了海神外还有潮神,俗称水父水母。每年九月初三和十月初四涨潮最大的日子,沿海居民要到江河海汇合处祭奠潮神,称水父水母神诞。
这些都与海的崇拜有关。
为什么海神崇拜有这样大的生命力呢?简单地说,就是现在海上作业的危险性和偶然性仍然未能消除。人们还需要在心理上得到保险。从这个意义上说,迷信并非是愚昧者的专利。凡科学达不到的地方,就是迷信的土壤。由于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是无限的,因此,彻底消灭迷信的任务也是必然是长期的、艰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