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绪石

　　对近代中国而言，海洋是一个绕不过的话题，它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

　　中国是一个陆地大国，也有漫长的海岸线。但是，除了少数时段如南宋注重海上贸易之外，历代王朝基本倾向是重陆轻海、重农抑商，海洋似乎可有可无，明清两朝更是“变本加厉”，时常实行海禁。然而，就在中国封锁海岸的时候，欧洲却进入了大航海时代，资本主义的海外殖民在全球铺展开来，日落西山的封建王朝也难免被牵扯进纠纷中。以前仅为防线的海洋，成了西方列强欺侮清朝的黄金水道，在节节败退中，清政府被迫做出各种应对。

　　换言之，通过海洋，西方改造了近代中国，后者被逼面向海洋、走向海洋，在政治、军事、经济、外交、科技、教育等方面，中国逐渐烙有海洋印记。

　　可见，海洋是了解近代中国的一把钥匙，它是如此之重要，它与近代中国的关系理所当然是一个重大研究课题。杨文鹤、陈伯镛的《海洋与近代中国》（海洋出版社2014年7月版）是拓荒之作，对此做了较为深入的探讨，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和现实价值。

　　近代是一个海洋时代。海洋为资本扩张提供了便捷通道，忽视海洋就意味着放弃成为强国的机会

　　《海洋与近代中国》在阐述列强掠夺、欺凌大清朝和民国时彰显了海洋的作用，突出了海洋在其中的意义，这显然抓住了问题的要害。

　　该书在《前言》里提到：“发动这些战争的侵略者，都是从海上来的。”尽管这一说法并不完全是事实，譬如沙俄就可以从西东进、从北南下。但书中所言大体和史实吻合，个别的例外并不能削减海洋的分量。

　　大航海时代到来，在西方，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先后成为海洋霸主，通过海外扩张、海上贸易，这些国家掠夺了大量财富，法国、德国、美国、日本等也先后进入海洋大国的行列。

　　海洋大国在中国的扩张先是在近海游弋，其目的一开始还只是同中国贸易，譬如葡萄牙、荷兰、英国等的商船多年来一直在南中国海游荡，它们希望叩开中国的大门。

　　由于当时中国还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农耕国家，而且，对外开放的门户很狭小，所以，正常贸易受阻，英国等只好将鸦片倾销中国，但又遭到林则徐等有识官僚的抵制，于是，近代史上来自海上的一系列劫难开始了。

　　书中所述的这些史实，不仅陈述了1840年~1945年列强从海上侵入中国的历史，而且将中国的受难史置于世界大背景下阐述，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近代是一个海洋时代，海洋为资本扩张提供了便捷通道，忽视海洋就意味着放弃成为强国的机会。在丛林法则盛行之时，这是中国挨打之缘起。同时，书中也阐述了清朝自以为是的愚昧、自大心态。与列强的外向、扩张相比，清政府龟缩在内陆、轻视海洋，更不乐意开放沿海港口同列强进行贸易往来，从某种程度上讲，被入侵也有咎由自取的成分在内。

　　书中围绕海洋做文章，并对海洋做多重叙述，这显然吻合史实，也摸准了近代中国的命门。

　　来自海上的列强的冲击迫使中国做出方方面面的反应。中国近代的各种调整其实是向海洋文化转型

　　《海洋与近代中国》的学术价值还在于它实质上从文明的高度来分析海洋与近代中国的关系。

　　古代中国的文明主要是农耕文明。尽管中国也是一个沿海国家，但内陆农耕活动在人们的生活中担当了主角，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人就没有创造相应的海洋文化。

　　有学者指出：“就目前中国海洋文化研究的总体学术状态而言，在对中国海洋文化及其历史的价值判断上，已经取得了学界的基本认同，那种西方派论者的‘西有东无’观，尤其是黑格尔《历史哲学》断定中国没有海洋文化、海洋没有影响中国文化的‘高论’已少有市场，自我无视、自我贬损中国海洋文化的‘流行’观念已不再流行。”

　　矫枉不能过正，实事求是地说，沿海一带的文化在历代王朝中都是次要、边缘的文化，长期以来，它受到主流文化的压制，接受主流文化的渗透，而对主流文化的影响力微弱。如果再进一步看，海洋文化在中国大体上是文化小传统，它的触角难以伸入大传统。也就是说，除了在有的时段或者沿海地域，海洋文化精神在文化的中上层基本缺席，内陆文化才是核心。

　　反观西方，它的文化源头古希腊、罗马文化属于海洋文化。文艺复兴以来，这种文化在近代人文背景下复活，随着资本主义的扩张，这种包容工业文明的海洋文化在全球扩展开来，不过它的性质早已转换为近代海洋文化。

　　因此，从海上来的列强与大清的冲突其实就是海洋商贸文化与内陆农耕文化的冲突，这一点，书中在第一章有相关论述。“重农抑商”在第一章是关键词，作者认为，两千多年“重农抑商”的国策导致中国人缺乏海洋视野，形成了保守的内陆观念，肯定了中国传统的内陆农耕文化。作者还阐述了西方海洋强国的崛起，传达出的信息是，西方列强的文化是海洋商贸文化。当西方海洋文化扩张到中国沿海的时候，海洋对近代中国的影响就成为近代海洋文化对中国固有的内陆文化的冲击，而中国被迫做出各种调整。

　　从海洋来的列强冲击迫使中国做出反应的方方面面确实属于文化转型的范畴，从最低限度看，中国近代文化逐渐带有海洋色彩。文化通常被认为包含有物质、制度、精神文化，书中所述所论涉及了文化的3个领域，无论在哪个领域，近代文化都有从内陆向海洋转型的态势，或者说，海洋参与了近代中国文化的建构，在有的领域还是主要力量。因此，中国近代的各种调整其实是文化转型，近代中国文化是向海洋文化转型中的文化。

　　近代中国人领略了来自海洋的威力，观念发生了变化，海疆防卫观、海权意识初现

　　《海洋与近代中国》首先阐明了近代中国人在领略了来自海洋的威力之后，他们的某些观念在发生转变。古代中国人以为中国是世界的中心，是“天朝上国”，海外大都是蛮夷之地，所以，他们对海洋的重视程度不够。在受到强有力冲击之后，近代中国精英的观念发生变化，林则徐《四周志》、魏源《海国图志》、徐继畲《瀛寰志略》、梁廷枏《海国四说》等记述了他们的新变。

　　《海洋与近代中国》对上述几本书做了分析，认为：“他们的著作达到了中国当时对世界和海洋认识的最高水平。”书中论述了近代文人在3个方面有明显的转变：一是他们关注海洋；二是注重海上安全；三是提出向外夷学习。由此看出近代文人对海洋的认识在改变。但作者分析得还不尽全面，尤其是晚清人著作里的近代人世界观、中国观的生变未被凸显。以《海国图志》为例，它对世界各国地理的介绍颠覆了中国人的原有观念，该书有如下几点值得注意：一是海在世界地理中有显赫地位，二是海外有先进于中国的国家，三是比较详尽地介绍了海外万国风貌。“天地之中者曰中国”的观念在《海国图志》的对照下崩塌，显然，海洋促使近代中国人的世界观发生巨变，一种接近地球原貌的认识和观念开始形成。

　　《海洋与近代中国》对近代中国人海洋观转变的叙述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海疆防卫观，二是海权意识和观念。前者还只是将海洋当作国家防线，但与以前几乎完全放弃海洋相比，还是一大进步，后者则涉及国家的海洋权益问题，这绝对是新鲜事物，书中主要阐述孙中山的海权观，他的海权观显然主要来自于美国人马汉的《海权论》。

　　从晚清至民国，中国在制度、物质以及科教等方面日益具有浓重的海洋色彩

　　近代中国人在观念新变之后必然推出一系列转向海洋的举措，《海洋与近代中国》也有讲述，大体而言，从晚清至民国，中国在制度、物质以及科教等方面日益具有浓重的海洋色彩。

　　在制度上，晚清政府新成立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近代水师的创建和台湾省的建立在书中有详述。在物质文化方面，晚清政府不仅购买洋枪洋炮，而且，也出现了军工业、造船业、现代航运业、新式海洋相关产业。晚清政府还创立了水师学堂，为了培养更多相关人才，先后有几批幼童被派往欧美学习实业，而且海洋方面的科学知识也在传播中，“辛亥革命以后，海洋的各类教育进入了较快发展的时期。”

　　总之，该书对近代中国文化表层上的“海化”有比较全面的梳理，在海洋与近代中国的关系中这是重要一环。如果说海上来的列强摧毁了“天朝上国”梦处于第一层次的话，那么，中国近代文化打上海洋烙印则处于第二层次，对它的高度关注表明作者对关键性的学术问题有深刻思考。

　　一代代的近代中国人在涉海生活中已经搭建了具有海洋特征的文化雏形，海洋精神是它的内核

　　《海洋与近代中国》还具有现实价值，总结历史的目的在于把握现在。100多年前，马汉在他的《海权论》里阐明了“海洋中心论”思想，认为国家的兴衰取决于对海洋的掌控程度。现在看来，他的观点仍然没有过时，海洋不仅蕴藏有丰富资源，还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地位。2012年，我国海洋强国战略正式出台，表明中国政府已经充分认识到海洋的意义，从某种程度上讲，《海洋与近代中国》一书可说是应运而生。

　　正如前言里所说：“近代中国遭受的巨痛，唤醒了中国人的民族意识，但却没有真正唤醒中国人的海洋意识。我们期待这本书能激励广大青少年积极投身海洋事业，为建设海洋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奋斗。”近代中国人淡薄的海洋意识使得他们不能沉着应对来自海洋的挑战，在遭受屈辱之后他们所做的变革不够彻底，这些都是在走向海洋强国途中需要吸取的教训。

　　《海洋与近代中国》也存在需要拓展之处。譬如在讲述近代中国人的涉海生活时，除了浓墨重彩地书写海上战争，新型的海洋生活如出洋留学及其后续影响值得大书特书。《海洋与近代中国》确实也谈及出洋留学，但是，它只为留学腾出很小的空间，因近代水师的创建需要人才故有海外留学，不过，其意义却局限在海军人才的培养上。留学的文化内涵及其作用还可深挖掘，首先留学代表了一种开放的海洋心态，其次留学是一种涉海生活，再次留学获得了海洋生活感受，最后在欧美日等海洋强国学习，近代精英的留洋不仅改变了他们自己，更促使了中国发生巨变。活跃在近代中国舞台上的胡适、陈独秀、鲁迅等均有留洋经历，由他们发起的新文化运动是改变近代中国的第三大波，无论是第一波的器物之变，还是第二波的制度革新，以及第三波的文化新变，海洋都起了关键性作用。

　　因此，超越海洋表象看海洋与近代中国的关系，海洋在近代带给中国的不一定就是过多的伤痛。中国近代文化无疑在转型中，以往的说法都只提及由传统向现代转型，其实还有一种转型是从内陆向海洋转型，尽管这种转型很不彻底，但确确实实在转型。所以，如果视野仅限于海洋，那会看到近代文化陆续增加了一些海洋成分，如果超越海洋具象，那就会发现一代又一代的近代中国人在涉海生活中试图建构新型文化，他们无疑已经搭建了文化的雏形，这种文化具有海洋文化特征，如开放、多元、开创等，海洋精神是它的内核。

　　目光回到当下，“海洋强国”是有意识地走向海洋，它无意中延续了近代由内陆向海洋的文化转型。由此可以判断，海洋对中国的影响会更加深广，表层的海洋因素和深层的海洋精神将进一步塑造中国。

（作者单位：宁波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