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岛祭歌

来源:中国海洋报   发布时间:2016-04-11 14:50:30 

 窗外淅沥作响,初夏的雨点细密而粗粝。天色如墨,岱山岛上灯火次第明灭,我倚在床上翻阅。此时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沉重而急促,一如岱衢洋的波涛。沉重的是我手中的文字,让自己不忍卒读。

  这座岛千万年了,一直隐没于云涛之中,偏隅于东海一角。即使是明清朝两度“海禁”或倭寇进扰之时,岛屿虽有文化断裂之虞,也无生灵涂炭之忧。然而,自“9·18”事变以后,日寇先占东北,后图华北,继而攻上海,陷南京,这座岛便随之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那一天,1939年正月初三,灾难还是降临了。那个早上阳光如血,海潮似煮沸的锅水。日寇军舰踞于高亭海面,向高亭街区和闸口一带轰击。“一发炮弹打在闸口乐家,一发炮弹打在闸口今老汽车站,从范家轩轾间穿过……”

  那一天,高亭城区店铺被炸,立时火焰熊熊,几十间店铺一下子烧掉;乡亲死伤,百姓陷入一片惊恐之中,纷纷躲避逃离。到11点,日寇停止炮击,从军舰上放下汽艇,将停泊在闸口大盘海面的5艘大型木帆货船浇上汽油,点火焚烧,“冲天的血红大火,映红了大海、天空,蓝天为之变色”。熊熊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历经百年的岱山海上货运业一夜间遭到毁灭性打击。

  76年后,我站在高亭闸口的海港边远望海面,试图接近那场灾难。时间已是午后,可阳光依然灼热;海面波澜不惊,可依然浑黄。岛礁峙于青黛之中,沉默如遗忘记忆。我看不见当年的烈焰是怎么样笼罩这片海湾,岁月的潮声遮住了罪恶的过往,但我的耳边似乎仍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眼前升腾起的焰火从船舱冒出。有人回忆说,那火苗到第二天还从船舱底部向上窜动。

  窗外,细雨淅沥,一如我隐隐作痛的心脏。我试图跳过这些文字,让它们远离自己的视线,但另一种声音在对我说,与其将历史与现实隔开,还不如面对这些伤口,你须以文学的名义,去感受岛屿的那段苦难,点亮心中怀持的这份悲悯。

  焚一炷香吧,一炷哀思不绝的香,给这座苦难深重的岛。

  19395月,日寇在高亭登陆,岱山岛

  全面沦陷。1940年清明时节,日本鬼子进行大扫荡,“烧毁民房达300余间,造成何家岙、田湾、上船跳、板井潭村140多户家庭、500多个村民无家可归,无粮充饥,无衣可穿,陷入极其悲惨的境地”。那一天,板井潭一带烈火熊熊,黑烟滚滚,四村四族化为灰尘……

  1941年正月初四,23岁的岱东村民曹开仕路遇十多个鬼子,躲避不及被抓。押至磨心村的万年桥时,鬼子竟兽性大作,从背后将刺刀捅入他的胸背,还不时发出阵阵狂笑,然后扬长而去。惨不忍睹。

  76年后,我曾寻访于南峰、板井潭一带,试图找寻76年前那场灾难残留的印痕。初夏的草木欣然而繁茂,在阳光下透着绿色的润泽,而往昔的画梁雕栋已然倾杞、萧然,连人迹也少可寻见,时光的风尘将日寇的罪恶早已堙没。我向一位70多岁的老人打听村里曾经的那场大火,一脸皱纹的老人一脸茫然,只嗫嚅着说:“早先听说过,但现在勿晓得了……”此刻我难以将这场灾难扛在自己的文字上,只想给那些死难者以哀思,给亡灵以告慰,为自己的家园敲一声关于战争与和平的钟。

  苦难还在继续。在秀山,在衢山,罪行还在昭彰。那一年,1941年农历八月初九,100多鬼子从东剑杀到秀山,以搜寻游击队为名,包围了石井潭村,并纵火焚烧,石井潭村这个面积不到2平方公里的地方,30余间房屋立时陷入火海,烟云遮住了天空,哭叫声连成一片。100多村民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那一年,1945年农历七月初七,日寇将村民驱赶到秀山后沙洋,制造了一场疯狂的杀戮游戏:一小孩被吓哭了,鬼子上去就是一刺刀,那孩子只有六七岁啊;一个叫岳贤的村民不忍凌辱,奔向大海,即遭射杀,鲜血浸漫海潮……从下午3时到5时,秀山后沙洋的沙滩上血肉模糊,那血腥,那惨烈,令人欲哭无泪,梦魇心惊。

  这是这座岛的伤恸,也是家与国的劫难。当我书写这段惨景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文字过于苍白而残酷。在这良久的哀痛中,在无法入眠的追念里,我好长一段日子都无法面对他们肉体的消失,无法面对他们那种血流漂橹的泯灭。

  石井潭的烈火,后沙洋的屠戮,成为岱山建制以来所受苦难之最为血腥、最为惨烈的场景。那殷红的血、浓烈的火,成为岱山沦陷期间最为悲怆的色彩。岱东毁了一幢又一幢明清民国式样的建筑,秀山多了一座又一座飘着白幡的坟墓。在那段时光里,寒鸦栖在枯落的枝头,发出孤寂的呜啼,却听不懂那些白发者哭声里藏着的哀痛。

  献一束花吧,一束心香幽幽的花,给这座奋起自救的岛。

  19381月,顾友逵、姜立纲来到岱山岛上。他们走上街头,化装表演,义卖演出,出刊《同舟》,巡回“小小图书馆”,唤起民众抗战热情。浙江省流动施教团来了,海岛的大街小巷响起了《义勇军进行曲》和《大刀进行曲》的歌声,墙头上出现了“打倒日寇,保卫家乡”的标语。这年9月,定海抗日后援会岱山分会成立了,不论出生富贵还是贫穷,一批又一批的热血青年加入到宣传抗战的队伍中来;岱山教育推进会成立了,不论是来自宁波还是舟山,一批又一批的知识青年来到青黑山、来到摇星浦,在校园的阳光下,在乡村的月光里,为救亡图存而奔忙。

  共产党人从宁波来,从岛的对岸而来,从滚滚波涛的那边而来,带着思想,带着智慧,带着武装,他们深入盐畈田头,走乡村,上盐滩,组织动员,宣传引导,将岛上的抗日烽火点亮,在岱山抗战史册上留下了詹步行、余力行、童信梅、王家恒等人的英名。19395月,王家恒来到岱山,团结夏继林等人,组织海岛抗日武装,在白沙岛的海面伏击鬼子,在青浜岛上拔除敌伪据点,在吴淞口外截获鬼子物资,给日寇以一次又一次的痛击。

  唱一首歌吧,一首千年不老的祭歌,给这座壮怀悲慨的岛。

  那一年,19448月,新四军浙东纵队直属海防大队第一中队进兵大鱼山岛,准备开辟海上游击根据地,“分散活动,调动敌人,配合盟军登陆”。可由于泄密,受到日军200多海军陆战队的重重包围。

  历史似乎注定要在大鱼山涂抹上如此悲壮的一笔,这座孤悬于岱山西北的小岛,那一天竟如此英勇无畏,如此坚强壮烈;那一种视死如归,那一曲慷慨悲歌,如此让人热泪长流,惊心动魄。面对强敌,76名新四军战士英勇杀敌,顽强不屈,坚持战斗了7

  小时,毙伤40多个鬼子,20多个伪军,在血与火中谱写了浙东抗战史上光辉不朽的一页。

  那一天,大鱼山无路可走,有船难行。整个岛山不高,树不密,无处隐蔽。飞机在战士们的头上投弹、扫射,敌舰的炮火向战士们的阵地轰击,一时间村岙里、山岗上弹石横飞,硝烟弥漫。我仿佛听到了战士们掷地有声的誓言:是战士,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他们把弹坑当掩体,碎石作枪弹,顽强抵抗,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当阵地只剩下4个人时,指导员洪珠已经负伤,他焚毁文件,命令陆贤章等战士撤退,自己阻击敌人,最后壮烈殉国。一班长施铁山圆睁怒目,横扫机枪,身中数弹仍“打完最后一梭子弹,最后跳出战壕,与敌人展开白刃战”……

  施铁山倒下了,他的战友们也倒下了,43名战士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让我与同我一样的后来者看到了一种中国人的血性,让我再次理解什么是无畏,什么是战士,什么是共赴国难。他们是一座丰碑,是军魂,也是国魂。我的耳边隐隐传来辛弃疾的那一句黄钟大吕:“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那是战士们的灵魂在吟唱,在呼啸,即使隔着山岗和海风,隔着71年的时光距离,我也听得到。

  那一天,20154月的一个星期天,在初夏雨点的簇拥里,我和朋友来到“大鱼山烈士纪念碑”前,凭吊这43位长眠于此的抗战英烈。纪念碑沉默依旧,如剑一般指向天空,一如战士们不朽的身姿,挺立在岁月的莽莽风中。71年的日升月落,71年的潮起潮落,战士们和着那些波涛和潮汐的足音,枕着人们的缅怀与追思,安睡于大鱼山的山岗中,与无数个晨曦和夕照融成一片。那是鲜血凝成的碧草,是他们灵魂绽放的花瓣。

  那一刻,天不作美,我的到来和离去都是湿漉漉的,眼前满是阴云纠缠中的烟雨,那烟雨就笼在打旗岗上、湖庄头上,笼在村头的藤蔓、倾颓的墙垣和初夏的繁茂中,将整个大鱼山岛都遮蔽起来,让人心里滋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与悲忧来。我似乎想理清一些什么,想述说一些什么,可又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试图回想那些战士拼死一搏的面容,谛听那些战士曾经青春的热血与悲殇,但淅沥的雨声还是将自己的目光拉回到如此冷雨缠绵的午后,惟有那一首不老的诗章在耳边久久回荡: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作者系浙江省岱山县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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