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从海洋的角度看中国”。在海风、海色、海味的熏陶下，9岁就移居厦门的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杨国桢对海洋有着深刻的认识。记者与他的对话，也围绕着海上丝绸之路、福建与海洋的关系展开。
20世纪90年代以来，杨国桢先后主编了“海洋与中国丛书”、“海洋中国与世界丛书”，呼吁发展海洋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他告诉记者，对于海洋文明和海洋史的研究需要有人跟进。对于中国如何建设海洋强国、如何评价海上丝绸之路的价值等历史问题，都值得认真思考。
福建的兴衰系于海上贸易
《中国社会科学报》：福建因海而兴，又因为海路闭塞而落后。今天，作为昔日拥有众多大港的福建如何发展？
杨国桢：在沿海省份中，福建的自然条件不是最好的，它的兴起除了自然因素，也有历史因缘。一是中国经济中心的南迁。到两宋时期，中国经济中心整体趋势是由北向南、由西向东，向海洋靠拢。二是南宋建都杭州，一部分财政收入靠海路运输、海上贸易获取，当时朝廷采取了向海洋发展的政策，通过海洋扩大财政收入。在此背景下，泉州以适宜的地理位置成为重要的港口，获得了发展；同期，有阿拉伯人东来，朝廷实施开放政策，他们便在泉州城内自由居住，经商取利。这批人掌握了与阿拉伯往来的海上交通网络，联通了中国与阿拉伯世界间的贸易渠道。
之后，福建的海上贸易中心转移到了漳州、厦门。当时，漳州的东洋航路连通到马尼拉，正好与西班牙的太平洋航路对接，福建与墨西哥、欧洲等地之间开展货物、白银等的交换和运输，这正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全球化”。对于西方的兴起，这条航路也发挥了很大作用。
今天，闽南金三角——泉州、厦门和漳州在我国走向太平洋方面地位不可或缺。发展“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需要闽南金三角，闽南金三角需要一体化，而不是华而不实的“同城化”。
中华文明具有陆地与海洋双重性格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提出建设“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需要“海上丝绸之路”历史的借鉴和海洋文化的理论支撑。为何有此观点？
杨国桢：我提出这个观点在于当前谈海上丝绸之路建设，都会回归到“怎么看中国文明”这个老问题。目前，关于中国有没有海洋文明这个问题，有各种说法。一百多年来，中国学界大都认为中国是大陆国家，不是海洋国家；中国曾有海洋活动，但没有海洋文明。在这一观念影响下，一种观点认为，陆权的崛起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宿命，走向海洋很重要，但必须海陆兼顾，让海洋战略为陆权崛起赢得时间和空间。另一种观点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不是复古，而是转型，中华文明要从传统内陆文明转向海洋文明。海上中国的崛起，才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最终检验。这两种观点选择的对策不同，但前提都未承认中国曾有过海洋文明，更别说具有中华海洋文明的自信。
我认为海洋文明存在于“海—陆”一体的结构中，与陆地文明并非髙低优劣的二元对立，两者的互动，就是人类参与世界发展的进程。中国既是一个大陆国家，又是一个海洋国家，中华文明具有陆地与海洋双重性格。
中国有自己的海洋文明，有自己的海上特性。这与单纯依赖海洋的国家的海洋文明不一样，中国需要妥善处理陆地与海洋的关系，理想的状态是陆海平衡。在中华民族的复兴中，西北大开发和东出海洋是两翼，其意思就是“海陆统筹”。这与“一带一路”战略在意义上有相通、相近之处。但实际上，重陆轻海、以陆制海是常态，这个矛盾的纠结，困扰了中国走向海洋的历史选择，也影响到今天的实践。
振兴海上丝绸之路是一种文化选择
《中国社会科学报》：我们该如何正确认识海上丝绸之路这条通道？
杨国桢：可以这样说，“海上丝绸之路”是早于西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出现的海洋世界体系。这个世界体系以海洋亚洲各地的海港为节点，自由航海贸易为支柱，经济与文化交往为主流，包容了各地形态各异的海洋文化，形成和平、和谐的海洋秩序。研究“海上丝绸之路”的发生、发展、变迁，实际上也是寻找亚洲海洋文化历史性实证的过程，深化海洋文化和海洋文明研究的过程。
对于“一带一路”建设，国内存在着一些城市争夺起点的问题。这里面因为涉及地方发展的重大利益，竞争剧烈的程度可以想见。但它们对历史的追溯和现实的定位差不多雷同，都说是起点、支点、前沿、枢纽，那么谁又不是呢？“一带一路”，按照我的理解，是形成网络状的结构，“陆上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之间并非对立的。古代中国不仅有东西向的丝绸之路，还有南北向的丝绸之路。有人称之为茶叶之路、瓷器之路，都是中外通道的意思，都是中外交流形成的通道。
关于中国历史与海陆两条丝绸之路的关系，过去已有许多研究。近年有陆权地缘政治论者欢呼中国高铁横空出世、震撼世界，预测高铁的兴起，大规模陆上运输技术的突破，使得国内经济对海运的依赖下降。我没有这样的乐观，无论陆上交通有多发达，都无法否认海洋的重要性，海上交通运输技术的突破使得平面航海向深海航海、立体航海发展，前景无法估量。此外，作为历史的追溯，提及丝绸之路历史，说中国历史上陆权最强大的汉代、唐代、元代，陆路贸易规模远超海上，元朝陆上运输风险和成本大幅降低，陆路运输规模和贸易规模远超海运，陆权彻底压倒海权达到巅峰。这是真实的中国故事吗？有待智者的澄清。可见，建设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准确的历史借鉴十分重要。
“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建设，以沿途国家共同发展为主轴，沿续了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传统精神，还有新的创造。这是现在和未来将深入探索的实践课题。从时代大背景看，振兴海上丝绸之路是一种文化的选择，具有现实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