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是个象棋迷,棋艺不错,在一般人眼里算是个高手。他退休前是矿上的一个队长,是个干什么事都争强好胜的人,下棋也不例外,要是输给谁一盘,能三天睡不好觉。
退休后,老陈在县城新建小区买了套房子,和老伴离开了那住了几十年的老房,搬进了两室一厅的新居。儿子在青岛工作,已娶妻生子,路又远工作又忙很少回来,每一、两年就把二老接到青岛住上一阵子,用老陈的话说是常到青岛旅游。日子过的满悠闲,可老陈那些老棋友东一个西一个很难见面,再想下棋就只有到曲老头的修车摊去了。
在小区的门口有一个临时修车摊,一个黑瘦的半大老头每天推着三轮车在这儿摆摊修自行车。看年纪比老陈大,一问才56岁,比老陈还小4岁,但人长的老气,头发稀少,基本都白了,两只眼睛混混的,只有胳膊和胸前的肌肉显示出他年轻时也曾是一个很健壮的人。他姓曲,大家都叫他曲师傅,可老陈总叫他老曲头。
老曲头摆摊修车有个怪毛病,就是总带着一个木制的大棋盘和一盒子鸡蛋大的象棋子,往修车摊旁边一放,谁爱下谁下,他修他的车也不参与。周围那些住户中少不了爱下棋的人,闲时没事都爱凑到老曲头的修车摊旁下棋。早来的摆上棋开始下,后来的就在一旁看,常是围了一圈棋迷。不想下了站起来,就会有人顶上去接着来。下棋的人也不讲究,找两块砖垫上报纸,屁股底下一坐。看的人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成了修车摊旁一道风景线。
老陈每天下午都提着个大塑料杯沏好茶到修车摊看下棋,一呆就是一下午,除非刮风下雨来不了。刚开始老陈还抢着坐那下两盘,后来一看对手棋艺都太臭,根本不是一个水平,就下的少看的多了,偶尔给别人支个招或和老曲头聊两句。每次他来都先递给老曲头一支烟,二人一搭话,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后来老曲头再来时多带了个小木凳,别人不给只给老陈,所以老陈总有凳子坐,而老曲头也没少吸老陈的烟。
有一天,来了一个个子不高穿一件方格子衬衫的老头,白净脸戴付眼镜,从他那一根根梳的整整齐齐的白发上看,像是个很讲究的退休干部,他看老陈给红方支招,就也给黑方支招,结果红方输了。输的人埋怨老陈支臭招,老陈脸上挂不住了。他对那老者一笑说:“老先生咱俩来一盘?”老先生也不客气,让下棋的人起来他坐下跟老陈摆了起来。
棋局一开,老陈发现这人的棋不简单,绵中有刚,不急不火,防守的滴水不漏。老陈久攻不下,一着急走错一步,让对方趁势反击,阵脚大乱,一看败局已定,主动推盘认输。第二盘,老陈决定也先防守,不急着进攻,二人玩起了持久战。中局时,老者突然舍马换士,发起进攻,二人拼子厮杀,最后各剩一车两炮和一个卒子。但人家士相全,老陈没士了,老将没了护卫,形势很不利。这时老曲头没活干,也过来看老陈下棋。他对棋盘看了两眼,凑到老陈耳边说了几句,老陈一思索,按老曲头方案,没几步就用炮打掉对方一个卒子,又逼着对方拼炮,接果走了个和棋。第三盘,老曲头把一个妇女的车子修好后,又来给老陈支招,下到快天黑,老者已经处于下风,光看棋盘就是不走棋,老陈和老曲头对视一笑,曲老头说:“收摊了,不下了,明天再来。”众人散去,老者也摇着头走了。
老陈对着收拾摊子的老曲头说:“没看出来,你是高手啊,以后交流交流。”“我哪有空下棋,你们下我看看是个乐,支个招还凑合,真坐那下就不中了,老了,精神头集中不起来了。”老陈心想这个老曲头不一般,比我的棋要高出一截。
在以后的闲谈中,老陈知道了老曲头就住在城关的北窑村,离这里有一里多地。因为这几年县城扩大规模,占了北窑村不少耕地,村里人没地了,就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老曲头这把年纪打工没人要,做生意没资本,就在这儿摆了个修车摊。每个月也能挣千儿八百的,生活还顾的住。可一谈棋艺上的事,老曲头就把话岔开,不谈了。
老曲头每天修车的高峰是别人上下班的前后,中午吃饭时活也不少,只有上午清静些。有一天早晨老曲头刚来,就见老陈已等在那里,老陈上前先递烟后说话:“曲师傅早啊!"他也改口叫师傅了,“你的扳子借我用用。”老曲头问他干嘛,老陈说家里的水龙头坏了,买了个新的想换上,可家里的扳子太小卡不住,想借个大点的。老曲头问:“你会弄吗?”“那有啥难的,把旧的拆下来,把新的拧上不就完了。”“你有生胶带吗?”“生胶带?干嘛用?”老曲头说:“看起来你不懂,新安上的龙头螺纹上要缠上生胶带,不然会漏水的。”“哪有生胶带?”“那边五金店就有,几快钱一盘。算了,还是我帮你安吧,你去买盘生胶带,我带上扳子马上来。”老陈笑了:“那敢情好,谢谢你了!”“客气啥都熟人了。”
买完生胶带,二人走进居民小区到了老陈家。屋里没别人,老曲头问:“嫂子哪?”“出去买菜了,一会儿就回来。”没费多大事,老曲头就把水龙头安好了。洗完手老曲头要走,被老陈按在客厅的沙发上,“慌啥,坐一会吸支烟,我给你泡杯好茶,铁观音。”
老曲头看老陈实心实意,就坐下了。他吸着烟环视了一下客厅,真不错,装饰的挺美的。头顶上是莲花一样八个头的吊灯,对面是挺大的电视机,墙角柜子上放着一个一米多长的玻璃鱼缸,里面游动着七、八条大金鱼。老曲头度到鱼缸前聚精会神的看着,他并没太在意那几条金鱼,而是被十几个形状不一的海螺吸引住了。老陈把茶沏好,见老曲头站在鱼缸前,就说:“我的金鱼怎么样?都是名贵品种,哪条都值几十块。”老曲头说:“是好看,这几个海螺真好看,都说海螺能听见海的声音,不知到是不是真的。”“当然是真的,我这海螺可是从青岛买的,咱们这根本没有。”老曲头睁大了双眼:“青岛?这是青岛的海螺?”老陈自豪的说:”那还有假,我儿子在青岛工作我常去,你要喜欢送你一个。“真的?那你送我这个。”老曲头指着一个银白色的海螺说。“唉,那个不行,那是夜光螺,我就一个,这个也不错给你吧。”老陈指着一个拳头大带绛红色斑纹的海螺说。“好好哪个都行。”老陈用小网把海螺捞出来,用毛巾擦干递给老曲头。老曲头用双手捧
着,说:“好东西,你在给找个盒子吧,挺金贵的别碰坏了。”老陈找了个鞋盒把海螺放进去,老曲头千谢万谢的走了。
其实老陈并不太看重那些海螺。头回到青岛看儿子,见到许多小贩面前都放着几十种海螺和贝壳,小的如指,大的如号,形状各异,色彩斑斓,光亮如漆,图案似画,没到过海边的他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挑了一大包几十个带回来。可时间一长新鲜劲过了,就不稀罕了,除了十几个大的放鱼缸里当装饰,其它也不知扔哪了。可是要叫他白送给别人还又舍不得,老曲头帮忙安了龙头,也不能太小气,就送了个一般的。
又一天下午,老陈坐在修车摊旁看着老曲头补车胎,就问:“曲师傅,我看你修车怎么和别人不一样?”“咋不一样?”“别人修车用打气筒要两毛钱,你怎么不要钱?”“我也不是不要,你没见那个罐头瓶,谁有零钱就扔两毛,没有就算了,现在两毛钱能干啥,都是老顾客,给不给都行。”“我看别人补胎一个洞三块钱,你咋只要两块,不吃亏吗?”“吃啥亏,别人一天补五、六个,我哪天都不下十个,谁吃亏?再说我也不光指这吃饭,每天有个事做图个热闹,省得闷得慌。”“家里还有什么人哪?”“没人了,都走了,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陈不再问了,不用说,这是个孤老头。
日子过的跟风翻书似地,转眼一年过去了。老陈和老曲头的交情也越来越深。
有一天老陈发现老曲头连续三天没有出摊了,一帮棋迷们在附近闲溜达着,其实也都在盼老曲头的出现。又等了两天,老曲头还没来,闹得老陈跟丢了魂似的。这老头怎么了?不干了,还是病了?老陈决定去看看。
骑上车子5分钟就到了北窑头村口,在小卖部一打听修车的曲师傅,村里人忙叫一个小孩儿给引路。到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前,引路的小孩走了。老陈走到门口,院门半掩着,他向里望了望,院子不大,有两棵槐树,院里既没种花草也没养鸡狗什么的。正面是三间平房,窗户不大,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旁边盖了一间石棉瓦顶的耳房,可能是厨房。
“屋里有人吗?”老陈连喊了两声。“进来吧,门没关!”耳房里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袖子挽到胳臂肘上,两只手湿漉漉的像是在洗什么东西。老陈走进院问:“这是曲师傅家吗?”“是啊,你是谁?怎么不认识,”“我是老曲的朋友,在县里住,来看看他。”“曲伯病了,在屋里躺着那,你进去吧。”那姑娘给老陈推开屋门。
老陈走进屋见老曲头果然躺在一张大木床上。“是老陈吗,你咋来了?”老陈走到床前:“见你几天没出摊了,来看看你,咋病了?”“没啥大碍,那天不小心滑了一跤,把脚给崴了,下不了地了,养几天就好了没啥,你坐。灵子!给客人拿个座。”叫灵子的姑娘从外面走进来,放平衣袖,给老陈拿过一把椅子。“这是你闺女?”老陈问。“我哪有那福,这是邻居家的闺女叫灵子,是村长派来照顾我的,我不是动不了么,帮我做饭,还有一个中学生二柱,放学也来照顾我。”“那就好,好好养着别乱动,看医生了?”“看了,片子也拍了,没伤着骨头,吃点活血药就行了。”这时灵子姑娘给老陈倒了一杯水放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上,“伯伯请喝水吧”“谢谢你!”老陈起身环顾了一下屋里,摆设基本都是老式的家具,只有电视机是新的。在屋的正中墙上挂着一个一尺多大的照片,桌上两边各摆着一个大红本本,中间是一个带底座的玻璃罩,里面放着一只绛红色斑纹的海螺。海螺?老陈吃惊的走到桌前,仔细一看,正是去年自己送给老曲头的那只。紫红色的木托做的非常精致,铺一块海蓝色的布,上面静静卧着那只带绛红色斑纹的海螺,玻璃罩擦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土。“这是我送你的那只吗?”“是啊,你认出来了?”“你还真当宝贝了,这么供着。”小灵姑娘说:“全村都知道这是曲伯的宝贝,每天晚上都捧着听半天,谁也不让碰,小孩叫爷爷也不给玩,比宝贝还金贵。”老陈又看墙上的照片,是个小伙子,穿一件深蓝色的上衣,笑咪咪的,长的挺帅气。老陈问:“这照片是你什么人?”“儿子”“在外地吗?”“在青岛。”“干什么的?”“……”曲老头沉默了。灵子姑娘用脚碰碰老陈,老陈赶快把话岔开:“你看,我也不知道你病了,来时啥也没有买,明天再来时給你买点好吃的。”老曲头说:“你别费心了,没啥大事,过几天好了我就出摊。”“那好我走了,你好好歇着。”“灵子替我送送!”老陈告别曲老头走出屋子,到了院里低声问灵子姑娘:“曲师傅儿子怎么啦?”灵子回头看了一下屋里,把老陈送出院子老远才说:“曲伯的儿子牺牲了!”“牺牲?是军人吗?”“是海军,还是潜艇部队,有七、八年了,出大事故全船人都牺牲了。对曲伯打击可大了,老伴也去世了。这两年刚好一点,原来和谁都不说话。去年不知从哪拿回那只海螺,宝贝似的,每天晚上放到耳边听,说是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可以和儿子说话。原来是你送的,真要谢谢你,这可给曲伯好大安慰。”
“啊!潜艇部队,牺牲了?”老陈想起八年前那场让全国人民流泪的潜艇事故,原来老曲头就是其中一个牺牲战士的父亲。老陈心里好懊悔,我真混蛋,连那个银色的夜光螺都没舍得给他,他当时多喜欢,可我,咳!老陈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告别了灵子姑娘,老陈骑上车飞一样的跑回家。
在晾台的纸箱中老陈找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十几个海螺。过年的时候,他看到泡在鱼缸里的海螺被鱼水浸的变了颜色,也没有光亮了,就捞出来放到晾台了,他真没想到,这不起眼的海螺在老曲头眼里竟是他的情、他的梦、他的思念。
老陈挑出几只最大的和那只夜光螺一起放在盆子里,撒上去汚剂,使劲的擦啊洗啊,终于让它们恢复了原有的光亮和美丽。
他想,明天再买点营养品和这几只海螺一起给老曲头送去,让他更清楚的听到大海的声音和儿子的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