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海

来源:田间   发布时间:2015-05-20 20:35:29 


我闭上双眼,极力冥思、搜寻有关海的影像,想象着那片海的宁静与温馨,深邃与辽远,澹定与沉稳,激情与浪漫,宽厚与博爱……。
夕阳西下,晚霞给温润柔软的沙滩镀上一层金黄。偶尔几只归巢的海鸟头上掠过,远方绰绰的帆影愈来清晰。少顷,海水不再喧嚣,海面越发的安静下来。沙滩上,疏疏落落的脚印嵌在砂砾中,给黄昏温润的滩涂平添了几分寂寞、苍凉又凄美的朦胧意境。
这是我梦中的海;这是我真实的海;这是我生命的海!
1
我清晰记得,我被抬上手术台的那会儿是下午五点二十分又四秒。因为我眼睛的前方是一堵白色的墙,墙上挂着一个圆圆的浅黄色的时钟,乍一看,犹似一朵淡雅的玉兰花在那里静静地开着。我开始胡思乱想:人的一生是不是和墙上那个圈着时间的挂钟有着千丝万缕、牵绊不休的纠结与渊源?我们都在时间的沙漠里举步维艰地行走着,可叹的是,明知生命之树不会常青,明知沙漠找不到一眼能解渴的甘泉,却又固执忠顺抑或乐此不疲的坚守、拼搏、呐喊、挣扎着,结果我们只能离原点愈来愈近,渐第靠近死亡,最后谁也走不出那个圈圈,充其量再生一次痛苦的轮回罢了。时间对于街上匆匆的行人也许毫无意义,可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却是何等重要。我是置身于地狱的入口,只要轻轻一叩手指那门就会悄然打开,瞬时就会看见一枚黑色的月亮冲你微笑。聆听那钟摆匆匆赶路的声音,我饱受着时间的煎熬,分分秒秒都那么迟滞,那么悚惧,那么惊骇;那是在和死神较量、搏斗、厮杀。
我不知道墙上那挂钟是给医生自己看的,还是给我看的。我一丝不挂地躺在手术台上,嶙峋的酮体犹如一具千年僵尸,能动的只有那双凹陷的呆滞的眸子。
“怎么样?开始吧!”主刀的大夫声音低缓而凝重,看了看其他几个医生,然后目光停滞在我身体上方的荧屏上。这是微创手术的显示屏。

2
2010年流火的七月。
经过漫长的等待,文联终于由原来的不足几十平方米的斗室,搬迁到了新建的宽敞明亮的政务大厅。欣喜之余,大家伙儿决定庆贺一番,并邀请县委主管文联工作的副书记、宣传部长和有关部门的领导莅临,届时,还要领导讲话、合影留念等。
翌日一早我就匆匆起了来,洗脸、刷牙。就在牙刷放进嘴里的那个瞬间,一大口暗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我懵然了,不知所措,妻急忙走过来,惊悸地叫了起来:“咋了?这是咋了?!”
电话响了,是文联打来的。
“喂,亚军吗?早点过来,大家伙儿都到齐了,就差你了!”还没等爱人回音,那边就挂了。
一口,两口,三口……。我不停地吐着,大口大口的鲜血犹如火山喷发的岩浆。血,由暗红渐次鲜亮起来。
邻居家小姑娘系省城某医学院的大三学生,现在县医院外科实习。这会儿,她还在甜甜的梦中就被妻叫了起来。小姑娘简单地询问了我的情况,又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然后从皮兜里拿出注射器和一小瓶药水,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快躺下,千万不能动!把裤子脱下来!”小姑娘敲掉药瓶的上端,麻利地将药水吸入针管,然后对着我的臀部就扎了进去。
“阿姨,我叔病很重,不能耽搁,要马上去医院才行!我刚刚注射过立止血,一时半会不会有事,现在就叫“120”过来,越快越好!”小姑娘焦急地说。
妻操起电话,按键的手指在不停地抖动。小姑娘急了,夺过电话给“120”拨打了过去。大约二十分钟,伴着撕心裂肺的笛鸣,救护车停在了家门口。两个身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进屋看了看我,也没来得及多问些什么,便把我弄上担架,然后塞进了救护车里。
医院里。
抽血、化验、拍片,一套下来折腾两个多小时。最后,医生摘下口罩,摆摆手,做出无奈的样子:“病人肺内有空洞,有可能是结核,还是去大医院吧,晚了会有生命危险!”医生一副十分认真、肃然的样子,话语间透着瘆人的寒气。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医生急了:“你干嘛?不能动的!你不要命了啊?!快躺下!”我看了看医生,回转过身体,刚要躺下来,顿觉喉咙奇痒,蓦地,一大口鲜血喷溅在病房雪白的墙上。
我躺下了,不,准确地说是倒下了。

3
笛嘶灯炫,救护车以最快的速度向省城疾驰着。
我仰卧在担架上,担架仰卧在救护车里。
一只握笔的手,现在却扎着吊针;鼻孔插着氧气,小象似的。透过车窗,蓝天、白云在飞速旋转;路旁的树木渐次倒了下去……。是惊悸紧张?还是因失血过多?路上我昏厥了过去。
省城传染病院。三楼,糖尿病(以糖尿病为主)科。
这是一间宽敞的病室,要比其它房间大出很多。门是对开着的,是为了推那辆令人心悸的担架车而专门设计的。门的上方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LCO病房。屋里摆放着六张病床,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在南侧,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在北侧,中间是四五米宽的过道。
“温亚军,你是温亚军吗?”一个三十左右岁的女护士站在担架车旁边看了看我,明知故问地问着。“你住三十四号床,听见没有?来来来,谁是患者家属,把病人抬到床上去!”
三十四号床紧挨着厕所,还好,通风凉快,就是味道不怎么好。另外,三十四是多么可怕的床号啊!三和散纠结着,死和死谐音,三,散了,四,死了。我心里颇是晦气,我讨厌三和四这两个数字组合在一起。
其他床的几个患者瞪着骷髅似地大眼睛看着我。鬼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一会儿进来一帮穿白大褂的人,各个脸上都戴着大口罩,阴森森的甚是恐怖吓人。他们把我围拢了起来,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副主任医师)撩开我的被子,慢条斯理地把听诊器上端的两个黑豆豆放进耳井里,然后拿起那磨得锃亮的小圆盘盘在我的胸部移来移去的。他一边听诊一边询问,两只眼睛煞有介事地翻动着,刨根问底儿,不放过一个细节。大约忙活了六、七分钟,中年男子直起腰,摘下口罩,说:“现在就去做CT,动作一定要慢!哦,对了,CT在一楼。记住,大小便都要在床上,除了眼睛,哪里也不许动!听见没有?”说罢,一帮子人就匆匆离开了。
我躺在病床上,左右手都扎上了吊针--左边的止血,右边的(埋针,即针头埋在肉皮下,点滴时两端相接即可,可使用五至七天)消炎,活生生的一幅耶稣受难像。我知道我的病情很重,很不乐观。
CT结果出来了,大夫的表情颇为严肃,指着片子对我说:“你看过蜂窝煤吗,你的肺部和蜂窝煤差不多。”大夫语气带着千般无奈,然后叹着气叫走了我的她。我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

4
手术,要想活命就必须手术!这是医生的最后定语。医生还说,做微创手术就是割开大腿窝的动脉,把用白金制作的金属环塞入血管内,使其随着急速奔涌的血流运动到肺部溃烂出血的部位,然后金属环卡住血管的端口,再然后钳死。不过手术费很昂贵,大概要三万多元!医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板一眼地说。三万多元?我脑袋嗡地一下,现在已经花了一万多元了,还要三万多?
“抓紧吧,不然再吐血就麻烦了!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吉大二院有我一个朋友,我把他介绍给你们,你们去找他就可以了。”医生看着妻说。妻一脸愁云,眼角湿了,无奈的目光眺望着遥远遥远的远方。病房静穆极了,偶尔传来几声令人心碎的叹息。
“卡里还有多少钱?”我声音微弱地问着妻。
“两万。”妻说,“我已经给家里边打过电话了,他们说给尽量想想办法。可是一直没有消息。唉,怕是不行了,该求的不都求到了吗。人家都已经尽力了。”妻说着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5
手机响起了欢快歌声:“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流进了月色微微荡漾,弹一首小荷淡淡的香,美丽的琴音就落在我身旁……。”是海发来的短信:“病情咋样了?还吐血吗?惦念!我知道住院要花很多钱,如果需要告诉我,不要多想,我们是朋友啊!”这是我入院后第三次接到海发来的短信了,前两次都被我婉言谢绝了。我和海的确是最要好的朋友,一起谈人生、谈理想,谈诗歌,谈创作。可是,那只是网上的友谊,我怎能大言不惭地随便接受海的恩惠。海说如果我不能接受,那就算是暂时借给我的。可是……。我的病情很严重,说不定一口气上不来就会一命呜呼。再者,如此这般,谁会相信我和海之间只是简单的友谊。妻会相信吗?看过短信,我闭上了双眼,心里七上八下,在矛盾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的生命危在旦夕!
妻站在走廊一角小声地抽泣着,时而抬起头看看窗外。窗外的花池里,一簇簇人工栽植的花朵在阳光的烤灼下打着蔫儿。医生走了过来,在妻的身边停下脚步。看见妻泣不成声的样子,医生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医生明白,没有钱一切都是无用的,都是苍白的。妻哭了一会儿进了屋来,坐在床头呆呆地看着我。
“把卡号告诉我,我……。”我喘气很微弱了,话语时断时续。
“干嘛?”妻不解。
“我,我,真的不想,可是,我该如何是好啊?”我低声自语着,犹豫着,良久,轻轻拿起了手机。妻念着卡号,我用一只手吃力地记录着,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按下了发送键。
下午三点,短信铃声再次响了起来:“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流进了月色微微荡漾……。”妻拿起手机,打开短信,然后递给我。“款已汇出,五千,祝早日康复!海。”短短一行字,我看了几遍,复又把短信读给妻。妻听罢,并没有表现出颇为异常的样子,只是嘴角边下意识抽动一下,轻微点了点头。
妻找到了大夫,说明了情况。大夫很快拨通了吉大二院朋友的电话,那边告知,趁现在患者少速来,并说看在朋友面子上,不再办理入院手续,这样,既减少了麻烦节省了时间又可以省下一大笔住院费。

6
手术进行的相当艰难。除了我急促的砰砰心跳,就是大夫的叹息声了。“肺部微创我做了无数,却从没见过这么复杂这么严重的!”大夫摘下口罩,一声长叹,然后就听见“当啷”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扔进铁盘里。之后是沮丧的神情和沓杂而去的脚步声,再之后,屋里猝然死一般沉寂。
墙上的挂钟依旧“嘀嗒嘀嗒”地走着,没有半点体谅我的意思。我瞪大眼睛看着身体上方微创显示屏,那里清晰地显示着我的心脏、肺部及周边的各个组织。这是我第一次抵达自己的“首都”。细细玩味倒像是不死的灵魂生了双翅膀,飞到了很远很远的无人践踏过的地方,那里有最原始的森林,有江河,有海洋,有湖泊,有溪流,有高山,有草原……。那里是一座圣殿,一方净土,是风居住的地方,是我一个人的天堂!
将近六点半钟几个大夫才进了屋来,他们在外面足足呆了半个小时。我猜不出他们究竟出去做了些什么,更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也许灵魂早已不附在体内,模模糊糊又一片空白。
手术继续进行着。“感觉怎么样?要是恶心想吐的话,一定要吐出来,不要往下咽,吐的时候一定要侧身!”大夫一边询问一边嘱咐我。大夫很担心,因为每每处置一处空洞,我事先都要憋足一口气,等到大夫扎紧血管后,再把气呼出来。整个过程仅几秒钟,但就在这几秒钟内,却潜在着很大的危机。脆弱的血管很难经得住憋着的气体的重压,一旦爆裂,手术将前功尽弃抑或术者呛血窒息死亡。“不过也没什么,”大夫接着说,“只要放松精神,别太紧张了,就不会出现意外的。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大夫一反先前的无奈和叹息,变得和蔼慈祥起来,语调特温暖。我明白,大夫是在分散我的精力,免得我紧张。
“在史志办工作兼杂志社编辑。”我脑袋直对着天花板,看不清大夫的脸。
“哦,看得出来,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史志就是和司马迁差不多吧。”
“恩,都是记录历史。”我心不在焉地应承着。我想撒尿,我憋老半天了,现在已迫在眉睫。“大夫,我,我要撒尿,忍无可忍了!”
“小李子,撒尿!”大夫叫着女护士。女护士似乎习以为常,弯腰拿起小便器,手触及到我的敏感区域。我怎忍于心啊!她倒是很自然,仿佛侍候自己丈夫。
摧残、折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我简直崩溃了!
我想到了死!让一切的一切都随风而去!就在那一念之间,我仿佛看到了海,浪花在绽放,点点白帆在搏击风浪。海在把我呼唤!那是一片湛蓝湛蓝的温柔的博大的仁厚的透明的海!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那片海支撑着我站立起来,继续朝前走着……。
晚上九点,手术总算顺利完成,手术进行了三小时四十分。大夫摘下口罩和手套,说:“你捡了一条命,要是再晚来几个小时,你就没命了!”
我能说什么,只能在心里感谢大夫的救命之恩!

7
午夜十二点正我回到了传染病院LCO病房的三十四号床。病房里几个患者和家属还没有睡去,一个个惊恐万状。妻问怎么了,他们说三十六号床的那个小伙子在我走后不久就吐血死了。我脑袋訇訇然仿佛炸裂开来。那个小伙子三十六岁,和他的床号一般大。我走之前他还有说有笑,怎么猝然间说死就死了呢?他和我只是相隔一张床的距离,近在咫尺,蓦然却阴阳两界,永不相见,生命是何等的不可思议!我紧紧地闭着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周围变得黑暗起来,什么也看不见。
妻到亮天一眼没眨,看看表已是早上六点,她拿起手机对我说:“给海发个信息吧,看人家该惦心着。”
我稍动了下身体,打开信息栏:“海,昨晚做了微创手术,很顺利,总算是活过来了,谢谢!”
三天后我就可以下地行走了。坐在病房外走廊的窗台上,眺望远方如海的天空,我忽然记起海的空间里那首诗,敬佩和感激之情不觉油然而生:
我是海/为什么我的心汹涌澎湃/那是母亲宽广无私的情怀/宁静是我的柔情/喧嚣是我的豪迈/为什么我痴情不改/那是母亲注入我涓涓血脉/浪花是我的赞礼/涛声是我的誓言/我是海/蔚蓝的颜色/我永远不变的风采/我不要玫瑰馥郁的香气/让忧伤在碰撞中消逝/我是海/让所有漂泊的船只/在我的心中快乐地扬帆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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