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海,是60年前我刚十一岁那年的冬天。从海阳老家,随一位我叫他表大爷的亲戚,伙同一帮推小车的乡邻,步行整整两天,来到了家住烟台大马路的爷爷身边。半夜,忽然被一阵訇訇的响声惊醒了,我问睡在身旁的爷爷,是什么响?爷爷说,是大海涨潮的声音。海就在这北面,不远,等明后天歇过来我领你看.我哪里等得到“歇过来”?第二天一早,我就沿住处附近的一条小巷(叫“悦来里”吧?)跑到了海边。嘿!好大一片水啊!我惊呆了,深深地被震慑了。这时潮水已不再发出訇訇的响声,而是远远地退出了一带沙滩。北风尖利地刮脸,我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跳下浪坝,迎着一吞一吐的海水跑去。棉鞋洗透了,我哪里还管?我被一场特有趣的游戏迷住了:水横成一线向大海里退,我就追赶着水花向大海跑;水头忽然停住了,然后又卷着浪花慢慢向上涌,我便转身向岸边跑。潮水退,我追;潮水涨,我逃。象逗弄着一只顽皮的小犬。等爷爷在海边找到我,已是半头晌了。棉裤腿湿了半截,我仍在自得其乐地跑来跑去。看看周围的海边,不见行人,更无游客;只有我,孤零零,傻乎乎,形高彩烈的一个小乡巴佬。回到家,才觉出脸和耳朵火辣辣地疼痛。
洗海澡
小学阶段,我是在解放路小学(养正)读的。学校位于海边,中午偷偷去洗海澡,便成了我们一帮调皮鬼和学校及家长打游击的常規战。学校規定午休,或者在家中,或者在教室。我们便常常两头撒慌,对老师说,在家睡,对家长说去学校睡,三五成群地跑到海边,脱得赤条条地钻到水里。老师和家长有检查我们是否偷偷去洗了海澡的办法,那就是用指甲在臂上轻轻刮一下,出一道白痕的,便是洗过海澡了。我们当然也有应付的方法。洗过海澡,回家或回学校前,先找一处压水井用清水冲一遍,然后用预先备好的什么油把身体裸露部分搓一下,便啥痕迹也不会有了。但家长和老师仍然会生疑,因为脸和皮肤一天比一天变得黑红。也有的家长比较开明,不大管,这人便成了其他人羡慕的对象。爷爷在这方面对我管得比较严,总是拘管我在家中午睡。但我也仍然可以找到借口,诸如办壁报啊,值周帮军属干活啊,等等,跑到海边一过海澡瘾。那时学校东边,广仁路以北,电报局门前有一空场,空场中间有一座废弃的水泥碉堡(不知是那一支军队修的),碉堡周围满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这里便是偷洗海澡的我们存放衣服和下水前后休憩的地方。有一天,我中午又从家中找了个借口跑到这里,和小伙伴们嬉完了水,正趴在鹅卵石上说说笑笑。忽然,旁边几个人一下子把我挤在中间,头被谁按在拳起的胳膊上,后背也被动什么人搂住。我以为又是他们和我疯闹,正要开骂,耳边有人小声说:“你爷爷来了!”我透过手臂缝一看,可不,爷爷正从广仁路通海边的那条短巷走了过来。我吓得大气不出,头紧紧地抵着前臂。还好,爷爷竟没有发现我。下午放学回家后,却被好审一通。原来是一个住挨门口的伙伴被爷爷在门前遇到了,三问两问,这家伙便出卖了我。
钓鱼
每到春末秋初,海边长长的石铺路边便星星落落地坐上了一大溜钓鱼的老头。这些老人大多是退休的人,每人腚底下一只小马扎,身旁一只小水桶或小篮子,面前守着一、两只架起来的鱼竿。这些老人在海边生活了多半辈子,老了,有的是悠闲的时间,仍每天面对大海坐着,吸着烟,三三两两地闲谈着。说得热闹时便眉飞色舞。等啊等,老半天不见他们收线。偶而,竿梢频频点头了,便一把提起竿,飞快地摇起手轮。摇啊摇,近了,一只巴掌大或更小的鱼儿被提出水面。那鱼竿大多很讲究,通体漆黑或紫红,油光铮亮。据懂行的小伙伴说,都是用最好的竹子做成的,很贵很贵。我们也喜欢钓鱼,但买不起这样高级的鱼竿,大多是用普通竹竿对付。我们最喜欢的是放小船。寻找合式的长条木板,钉成或大或小的等腰三角形(底边要稍短一些),中间架一横樑,树起一直棍儿是桅,拉上一方红布(醒目)是帆;做船尾的木板中点系上鱼线,长长的鱼线挽在拐子上,每隔二米系一只小鱼钩。选一个刮南风的星期天,邀朋结伙,寻合式的岸边场地把小船放到水中,风吹动帆,小船便悠悠向海里驶去,船后拖着已挂好海曲蟮(鱼食虫)的钩,越来越远。线放尽了,便等吧。两三个小时后,用拐子收线,每当一只小鱼被提出水面,那激动,真是不可言传。大惊少怪的欢呼伴随着清脆的笑声常常引来一群看眼的。放小船钓上来的大多是嘴伸出一条长针的梭子鱼,大大小小总有十几只。据说,梭子鱼的活动水域是水下一、二米,所以总是这些倒霉货上钩。
大庙庙会
大庙位于北大街中段偏东路北,隔街面对山门是一座戏台。每年正月十五是大庙开门上香的日子,这天,庙里庙外人山人海,有码头工人或渔民组织的舞龙舞狮表演。入夜,人更多,里外灯烛辉煌。大庙的建筑前后共三进,中间一进是大殿。大殿不是很高大,却是一处出厦的建筑。厦檐下挂满1—2米长的木雕小帆船,据说都是风浪中死里逃生获救渔民们还愿供献的。正对大殿殿堂的院子里是一座鼎式香、纸炉,十五这天,炉内焰火熊熊,大殿内外香雾弥漫。大殿里供奉的是海神娘娘,凤冠霞披,却被香烟熏染成黑色,娘娘的脸也是黑色的,但看得出慈眉祥目,高高地坐在神座上。神案前下方是拜垫,拜垫旁边是挨挨挤挤等着磕头的人。神案右边有老道士侧坐面对礼拜的人敲罄。我第一次去大庙看庙会是1949年,看得出,那时海神娘娘的香火还是很盛的。听爷爷讲,海神娘娘是一位民间的神,原是一家渔民的女儿。家中有爹、娘、哥哥、弟弟。平时,爹爹带哥哥和弟弟出海打鱼,她便和娘在家料理其他事。这一天,出海的人遇上了少见的大风浪,而姑娘得了病,高烧不退,都昏迷了。娘在她耳边一个劲儿地呼唤,她终于睁开眼答应了一声,却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弟弟落海里了!”娘以为她是烧糊涂了,她又哭着说:“我一手拉着爹,一手拉着哥哥,只能用牙咬着弟弟的衣服,娘一个劲地喊我,我张嘴答应,弟弟便落到海里去了……”第二天,爹和哥哥被风浪湧上了岸遇救,而弟弟却没了踪迹。姑娘没有逃过这场病劫。从此以后,每逢海上遇到险风恶浪,渔民便常见有隐隐约约的绿灯导航,循绿灯指引的方向,便每每找到避风港湾。于是,在姑娘居住的海边,便有了第一座海神娘娘庙。大庙是文化大革命那个特殊的火红年代中拆掉的,大概是为了破除封建迷信吧。旧址建了群众艺术馆,用来宣传毛泽东思想,却给老烟台人留下了难以平复的遗憾.
看日出
上初中时,我有了早起到海边跑步的习惯,这便有了经常看日出的机会。夏天,太阳是从东北方最先露头的。坐在海边的石岸上,海风习习吹来,浑身的汗气渐消,海面的雾气渐散,便见天水一色的远处渐渐有了分界。海水湛蓝,色深;天空是碧蓝,色淡。极目望去,先是一抹桔红从天水分界处散开,银光鳞片似的洒遍海面,一个硕大的橙色红球显露出来了,鸡蛋黄似的,下边仿佛漏了一个洞,有液体流淌出来,海面被染了一片。渐渐地,破处收住了,大蛋黄猛地一跳,便离开了海面。剎时,霞光四射,整个海面亮了起来,银色鳞片变成闪闪烁烁的金红,跳荡在蓝色的汪洋上。海空澄明,心也澄明。每当此时,一股莫名的豪气便从心底起,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