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第一谋臣的苍凉背影 | |
一叶孤舟漂浮而至。大明开国第一谋臣刘基(字伯温),悄然登上了烟涛微茫的福兴岛(注1)。 岛乃化外之岛。此刻,海晏潮缓,天阔水长。岛上静虚若梦,寂如禅境。刘基轻轻吁了口气,拂一拂衣袂,朝岛深处默然而去。是的,从登上此岛的这一刻起,他其实已诀别了过去,从开国谋臣重新还原成一介儒生。而他的行踪飘忽,又平添了一层方士的神秘。 他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胡惟庸为代表的淮右集团的步步紧逼,大明皇帝闪烁不停的疑忌目光,已将他推到了孤绝之境。朝庭是呆不下去了,家乡也是呆不住了,他只能丢下帝国,丢下宫廷,丢下身前身后事,匆匆而来,完成一个从终点返到起点的人生轮回。而留给后世的,仅仅是一个在历史海岸伫立了600多年的—— 一 入仕与隐居 公元1311年的元王朝,已显露出没落的端倪。就像有些人注定要逾越朝代的鸿沟和尴尬,刘基别无选择地来到历史的交汇点上。对于一个出生在读书人家庭[父亲刘爚(yuè),曾官遂昌县学教谕。]的士子来说,家乡浙江青田的景色再美,乡民欢乐宴饮的风俗再醇厚,终究抵不上金榜题名的精彩,“朝阳昭屋且熟睡,官府亦简少所求”的生存状况,同样羁不住一颗年轻骚动的功名之心。于是,像历史上的许多豪杰英雄一样,从处州出发,14岁的少年刘基在科举路上一路轻尘,直奔仕途而去。天赋极高,对于书籍有过目不忘本领的刘基,很快以他的过人才学打出了科举的坦途,23岁那年即轻松迈上进士殿堂。青年刘基啸傲仕林,准备大展鸿图了。 然而,与科举的坦途相比较,刘基的仕途却要坎坷得多了。毕竟,科举在某种程度上是取决于一个人的才华,而官运则更多地取决于一个人对于官僚体制的适应能力。刘基恰恰缺乏这种随圆就方的适应能力,进士及第第三年即至元二年(1336年),才授了一个高安县丞的官职(协助县令处理政务的小官,秩正八品)此后20多年中,刘基一直沉沦下僚。这对于自负不世奇才的刘基来说,自然极为郁愤。不幸的是,刘基的性格又是“嫉恶如仇,与人往往不合”。刘基后来在与明太祖朱元璋的对话中也说自己“嫉恶太甚”。在贿赂公行的元末官场,刘基无疑要为他的个性付出代价。事实上刘基的确因此而屡受打击。其中最严重的打击分别出现在元至正十四年(1354年)和元至正十六年(1356年)。 元至正十三年(1353年),43岁的江浙行省都事刘基因建议捕杀方国珍,与朝廷抚绥政策相左,次年春被羁管于绍兴。当时,刘基本人“发愤恸哭,呕血数升,欲自杀”。被门人密理沙劝阻。至正十六年(1356年)春,江浙行省的一纸调令激起了刘基心中的涟漪。虽然绍兴风景难舍,但治国平天下的强烈愿望还是使刘基马上接受了这一调令,出任江浙行省枢密院经历,与枢密院判官石抹宜孙等同守处州。不久,刘基升任行省郎中。然而,刘基虽然守土功大,但朝廷仅将刘基升为处州路总管府判。这一职位变动,使刘基对朝廷失望到极点。于是他决计弃官归田,隐居在家乡南田山下。刘基的行动表明,他不是有意不为朝廷效力,而是朝廷没有重视他,给他的职位太小,让他无法干一番事业。 显然,这次归隐,与他后来协助朱元璋建立大明帝国后不能见容于朝廷而隐居不同,如果说前者是因刘基怀才不遇而对元朝当局所取的某种消极抵牾。那么,后者则只能说是作为政治斗争的失败者,远离斗争旋涡只图苟延自保了。 此时,天下大乱。处州虽地处偏僻也不平静,东面是占据浙东的方国珍;北面是势力强大的张士诚;西面朱元璋的军队也开始进逼。在各路割据势力中,尤以朱元璋的势头最猛。至正十九年(1359年)十一月,朱元璋的部队相继攻克了婺州、处州,刘基的好友石抹宜孙败走。最后一块让刘基容身的净土也失去了。 当然,话说回来,若非被弃用于元朝,刘基和他的盖世谋略,或许就永远湮没于家乡的草野里,明朝的开国功臣榜上也就少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二 谋略与得宠 刘基的出山,一半是请出去的,一半是逼出去的。 早在至正十九年处州被破时,朱元璋部将缪美就强迫刘基出山,将他带到金陵。无奈刘基确实不想留下来,朱元璋也只好放他回去。不过,刘基这样的人才肯定会始终惦记在朱元璋的心中。不久后,朱元璋指示他的另外一个部将孙炎去劝刘基出山。孙炎时任处州总制官,是朱元璋最为得力的干将之一。孙炎身高六尺余,善于雄辩,喝了酒后作诗辩论,有如神助,豪情万丈,是一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孙炎设法将刘基请来后,饮酒纵论天下,以其豪情与雄辩折服刘基,完成了朱元璋下达的任务。 事实上,处于各种势力纵横捭阖、互争胜负之际,声名在外的刘基想要安安稳稳地隐居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必须做出选择以“获万全”,而控制家乡处州的朱元璋势力无疑是一个最恰当的投奔对象!何况朱元璋正在努力争取他。在经过一段时间犹豫后,刘基也便顺水推舟,从此踏上新朝的宦途。 朱元璋对于刘基的了解,似乎局限于其“象纬之学”,即观天象、验谶纬的本领。所以,他征用刘基,最初的目的也许仅仅是想借助刘基的术数之学。刘基要真正成为朱元璋的重要谋士,自然要表现出让人信服的能力来。开始时刘基以儒生“称军祭酒”,刘基真正成为“军师”,是在朱元璋与陈友谅于南京城外的龙江一战之时。 至正二十年闰五月,陈友谅率军自上游浮江而下,杀其主徐寿辉,篡位,改国号天完为汉,率军直逼应天府(今南京),声势颇大。朱元璋为此专门召集诸将,讨论对策。诸将所谈,无非投降或者逃跑,刘基却提出了迥然相左的意见。他告诉朱元璋:两军交战勇者胜,在生死决战的关键时刻,不应当被将领们的不同意见所迷惑,而是应该开诚布公,整合人心,努力奋战,争取胜利。当然,刘基最后没忘了将自己观天象的本领展示展示,以进一步加强朱元璋的信心。朱元璋听后大喜,赐刘基剑,令诸将都拜他为军师,有不服者斩之。诸将悚然听命,于是有龙江之捷。此后,朱元璋的军队能浮江而上,取安庆、九江等战略要地,都基于这次战役的胜利。 朱元璋称帝后,有一次在给刘基的诏书中说:“攻皖城,拔九江,抚饶郡,降洪都,取武昌,平处州,尔多力焉。”这些功绩,看来是朱元璋也认定的。然而,刘基在朱元璋帝业中最大的贡献,莫过于提出“先汉后周”的战略。当时朱元璋政权的东面是张士诚所建立的周,西面是陈友谅的汉,北面是小明王韩林儿,南面则是福建山区,由效忠元朝的陈友定所控制。朱元璋要想成就帝业,最大的威胁来自张士诚和陈友谅。当时一般将领们的想法,是要先取张士诚,因为张士诚力量较弱,而且处于富饶的长江三角洲上。但是,刘基正确分析了形势,提出了完全不同的思路,即“先取陈友谅”的建议,这样基本奠定了此后五年的用兵战略,而此战略的最后成功实施,也就使朱元璋取得了西起武昌、东至苏州的广阔土地。 当然,作为军中的重要谋士,刘基往往对于每一次重大的战役都会提出一些非常有效的妙计,这些妙计的成功实施,往往使朱元璋在生死攸关的争霸战中起死回生。 正由于刘基在朱元璋日渐扩大的创业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他很受朱元璋的宠信。朱元璋每次召见刘基,都是屏人密语,所谈的内容“自徐达而外,人莫得闻”。然而,吴元年(1367年)九月,徐达攻克苏州,擒张士诚,明朝的立国规模已经初见。军中一帮谋士的作用也发生了转变。早在前一年,刘基就被授予太史令一职,主持修订新朝的历法。吴元年十一月,新历法颁行。昔日的谋略不再是朱元璋所必需的,57岁的刘基从此只要规规矩矩地按章办事就行了。 三 猜忌与诬陷 大凡一个王朝的开国功臣,或者韬光养晦,安享晚年,或者骄横恣肆,最终被戮。然而,像刘基晚年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境地,却还是少见。而导致这一尴尬的境遇,是因刘基犯了越国谋臣文种一样的致命错误,即对权位的留恋和对帝王的某种幻想,使他不能及时功成身退,而是试图创造一个功高震主的谋臣不会有的奇迹。 奇迹没有发生,灾难却由此开始。 回溯当年,由儒生进身元朝仕阶的刘基,曾在幕府与石抹宜孙在患难中共事,被石抹以知己相待,迫切地想要效力朝廷。他这时写的诗歌,抑扬顿挫,豪气非常。后来刘基遇到明太祖,运筹帷幄,受封伯爵,成为开国功臣,可谓功成名就。可是,他这时期的诗文里,却屡屡哀叹穷病衰老,昔日的豪气荡然无存了。这里面的真正原因,是他在洪武初年不断地遭受淮右集团的排挤和朱元璋的猜忌。 其实,在洪武元年(1368年)刘基被授予御史中丞职务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意气风发的。中书省都事李彬犯下贪纵之罪。李彬是中书省左丞相李善长的私人,因此李善长请刘基缓治李彬之狱。刘基坚决主张查办,并派人专程向远在汴梁的朱元璋汇报。李善长便在朱元璋面前抢先告了一状,说刘基“专恣”。对于专制君主来说,臣下的专恣自是不可容忍,太祖对刘基的宠信开始打折扣了。接下来的一件事,又正赶上刘基的方术似乎也不灵验了。八月,天大旱。刘基进言道:“阵亡士兵的妻室共有数万之众,居于别营,阴气郁结;工匠死后,尸骸未收;张士诚的降卒们都编入了军户。这三点有干天和,所以发生旱灾。”朱元璋采纳了刘基的建议,一一妥加处理,谁料10天过后,依旧大旱。至此,刘基只得卷铺盖回老家。 此间,刘基将满腔郁愤泄放于山水自然中,从朝廷到故乡,又从故乡浪迹海岛,他浸淫于海的浩渺和岛的静虚里,流连于渔樵泛舟的波光桨影里,昔日的功名,今日的郁闷,渐渐地在流水般的光阴里消解。远离京都的东海福兴岛朱家尖,成了回归自我的精神家园,给他寂寞悲凉的心境一丝丝的慰藉。而在岛上留下的一切,却和匆匆流失的潮流一起,成了波光水影的传说。唯一给人以凭藉的,是耸立于蜈蚣山上的一座衣冠冢。 但是,刘基毕竟是开国元勋,朱元璋没有一下子做绝。仅仅三个月之后,刘基又从山水自然中被召回了京城。洪武三年(1370年),朱元璋大封功臣。大明第一谋士刘基仅被封为次一等的爵位——诚意伯。微妙的是,此时的朱元璋对刘基再不是言听计从了。例如,朱元璋对李善长不满,想换杨宪、汪广洋或胡惟庸为相,咨询刘基的意见。刘基根据实情,一一指出了各人的缺点,认为三人都不宜为相。然而,朱元璋后来却将杨宪、汪广洋、胡惟庸先后起用为相。刘基所说的一番话,传到三人耳朵里,明摆着是得罪人。如此,刘基在明朝建国之后的生活过得非常压抑也就可想而知了。加之,碰上朱元璋这样的猜忌嗜杀之主,刘基确实是“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此时,归乡隐居,弈棋饮酒,安享晚年,对刘基来说也成了奢望。不久,刘基由于建议在青田设立谈洋巡检司(谈洋是浙、闽地界的小地方,走私盐贩往往聚集在此,多出乱民),遭到胡惟庸的诬陷。胡惟庸对朱元璋说:“谈洋这个地方有王气,刘基想占来作自己的墓地,百姓不同意,他便请求设立巡检司来驱赶百姓。”这一番诬陷可真是击中朱元璋的要害,也吓得老迈的刘基从家乡星夜兼程来到南京,再也不敢回家。一直到病得实在不行,太祖朱元璋才一纸赐文,送刘基回乡。洪武八年(1575年)四月十六日,刘基在抑郁悲凉中离开人世。 四 余话 有人说,刘基有张良之才,却无张良境界。此说不无道理。在热热闹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朝代更迭中,无数个依附权力,奉行“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以致身经国济民之道的儒生中,张良无疑是彻悟权力本质、最能把握时机的人。汉高祖登基时大封群臣,张良只要求当个留侯就很知足了。随即又辞朝而去。他留给当朝和后世的背影是潇洒的。范蠡消失在太湖烟涛上的背影也是潇洒的,脱去沾染血腥的朝袍,换上商贾始祖陶朱公的纶巾,古商道上从此多了一条通往民生的履痕。而刘基无疑是矮了一截。骨子里对权位的贪恋,对新朝帝主的幻想,加上对自己智慧的过分自信,影响了他对现实和历史的判断,陷入了自己设置的迷阵。结果没有多久,他那改不了的书生式的“嫉恶如仇”个性,坏了他的前程,最后落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尴尬之境。终至于在权力角逐和猜忌中,时而仕时而隐,进进退退,疲于应对,弄得里外不是人。这时候,他完全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连想再找一方净地静静地度却余生的机会也没有了。 其实刘基和历代许多儒生一样,一开始是抱有美好初衷奔新主而去的,他竭尽智慧和平生所学,帮朱家王朝夺得天下,但他恐怕没有意识到,在权力的博弈中,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永远是赢家。说到底,在专制体制里,他再算也算不过最高权力。 其实很多儒生也与刘基一样,一开始也是冲着经世济民的美好初衷而去的,不幸却陷入权力怪圈里不可自拔,结果手段变成了目的,一拨一拨的聪明才智都用来在权力角斗场上算计厮杀去了。王朝倒是一个接一个地起来了,又一个接一个地衰落了。至于是否达到美好初衷了,只有天晓得。 民间版的所谓刘基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说法,只是刘基的乡人基于美好想像赋予他的一个神话罢了。不过,刘基再怎么能神机妙算,当游踪于理想的福兴岛时,回归儒生的他,恐怕是不愿面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一最大历史象数的。 注1.朱家尖岛古名马秦山,又称福兴岛。 刘伯温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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