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次踏上长岛多彩的土地,时间:2009年深秋。也许不是旅游的最佳时令,应该浏览的好些景观由于在飒飒秋风里失落我未看到。未必。在海边一面山坡上一片没有被秋风吹灭的菊花,以它苍劲的美令整个旷野为之动容。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当那个叫刘淑云的渔家女人走进我的视野后,我眼前豁然一亮,仿佛在一个路口已经等待了好久才见到她。刘淑云的唇边总是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在人群中悄悄地小心地灿烂着。质朴,善良,纯美,她是长岛另一种风景,人文景观。认识她,我知道了人间冷暖。
刘淑云是黑石嘴村人,今年58岁,她拥军33年,是长岛人称道的拥军模范。和她家隔着马路挺立的那栋白墙蓝瓦的楼房是解放军防化连的营房。门对着门窗望着窗,军与民为邻30多年了。那些兵们轮换了一茬又一茬,当初刘淑云看到的那些嘴角茸毛还没褪去的小青年,如今有的已经成了团职师职军官了。一代一代的兵都不改称呼地叫她“老娘”,从她25岁一直叫到58岁。逢年过节,特别是到了“八一”建军节那天,总有不少的老兵携带妻儿老小回岛看望她。师长、团长、营长、连排长,全建制的,好亲切,一大家人乐乐融融,兵们齐声叫着:老娘,您好!
老娘?25岁嫩嫩的年龄怎么就当上了老娘?
老娘,源于刘淑云自己哼曲自己填词的一支歌,那歌名就叫《边防有个老娘》……
“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会想起你,你是我的孩子是我最亲的人。你远离家乡守卫在边防,家中有个老娘边防也有个老娘!”
这就是“老娘”的源头,一支兵和孩子们都会唱的歌,唱起来敲心震肺让人感动!那天我在渔村漫步被这歌声留住了脚步,它的旋律它的深情它的质朴把我引到了刘淑云家里。在宁静的客厅里她正一边择菜一边唱着歌。我要求她一连唱了两遍,听音记录下了歌词。最后当我索要曲子时,刘淑云一笑说:没曲没调,我是顺着乡间流传的野调唱的,唱着唱着也就形成了固定的调子,怪顺畅的。
怪不得我觉着那么耳熟,兴许是沂蒙小调吧!这时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那个用自己的奶汁喂养抗日伤员的沂蒙山的红嫂,清清亮亮养育了中国好些年的红嫂的乳汁!
我就这样认识了这位“老娘”,我从心底里敬佩她,愿意走近她。因为她是长岛兵的“老娘”,也是所有热爱解放军、感恩解放军的人的“老娘”。一个25岁就成为“老娘”的渔家女人,既然是军营里的娘,胸怀就是一片大海,身躯就是一座大山,储着多少情,藏着多少爱,就会有做娘的欢乐和牵痛。她给我讲了许多娘和孩子之间的骨肉故事。30年了,确实已经很遥远,一个外乡亲娘编织的鲜艳花朵在回忆的长河里绽放!我踮起脚跟回望,看到的是娘手里攥的大爱。然而对娘而言却不仅仅是春天……
“老娘”永远也不会忘记1982年那个冬天,长岛被一年一场从春刮到冬的大风围定,给人的感觉,春天能打开大海的门却不一定能光临长岛。的确那年冬天的风太大了。就是这时候,防化连张军连长突发心脏病,迷迷盹盹地倒在床上。三更半夜又落着大雪,连队卫生员急得跑前跑后不知该怎么办。连里倒是派人出岛请医生去了,可那是远水不能立马解近渴呀!无奈之际他们跑过马路把“老娘”请来。娘穿着一身黑白旧棉袄火急急地就赶来了。可娘毕竟不是医生,她只能把重病的连长抱在怀里,给他喂水,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土方子给他按穴位。事后娘对别人说,那一刻她巴不得把连长身上所有的穴位都按遍,她就不相信没有一个穴位能救连长。连长半躺在娘怀里,疼痛难忍,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着,呕吐物溅得遍地都是,就连娘的怀里也无法干净。连长虽然不住地呕吐还不停地喊着“水!水!”给他喂了水,他仍然喊着要喝水。娘不解了,水怎么会不解渴呢?她立即想到了自己的乳汁,正在养育娃娃的她不缺奶呀!她便拿来杯子挤出奶水,灌进连长干裂的嘴里。奶水不是药,无法挽救已经病入膏肓的连长,没等医生来他就走了。连长是在“老娘”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寒风继续吹着,连长的遗体渐渐变凉,变硬。娘一直抱着连长,从午夜到黎明。后来她给连长换上一套新军装,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擦亮领章上的红五星,又抱起连长继续呆坐着。“孩子,你走得太急了,年轻轻的,连里还有多少事情要你去做!你到了那个老远的地方,身边少了知冷知热的人,全靠自个照顾好自个。孩子,你为啥要走得这么急忙!”娘脸上挂着泪珠这么自言自语地说着。战士们都默默地望着娘,耳畔又响起那支歌:“……你是我的孩子是我最亲的人,你远离家乡守卫在边防,家中有个老娘边防也有个老娘!”
这歌声翻山而过,穿海而行,震响在长岛的角角落落。全连的兵都在歌声里哭泣。
“老娘”家院里的墙根下,停放着一辆两轮小推车,半新不旧,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车体和车轮折射着主人的勤快和喜悦。小推车也像喜欢唱歌的“老娘”一样,长着一副质朴绵长的金嗓子,只要主人一让它转运它就吱呀吱呀哼起渔家的歌,过小桥穿街巷走渡口,长岛的许多路上都留下了它清晰的辙印。有时是“老娘”推着,有时是她的老公李太平驾驶着,他们用小推车送公粮、运庄稼、拉日用品。遇上拉着家人赶集或串亲戚,“老娘”便很有心计地在推车上搭块亮亮的白布,冬能挡风寒夏能遮荫凉,好个惹目爽人!可是自从“老娘”在半道上看到买菜归来的司务长以后,没几日小推车就移了位,停放在了连队的院子里。
那天,“老娘”到连队教新战士做针线活——这是每年她给新兵们必上的一堂家务课。这些在家里都离不开父母疼爱的男娃娃们,没有几个会捉针弄线的。现在当兵离开家了,被褥脏了要自己拆洗,衣服破了要自个缝补,娘能不操这份心吗?真是碰巧了,这时她遇上司务长满头大汗地推着自行车买菜回来,那车的后座因为堆放着一筐蔬菜显得沉甸甸的快要压垮了。司务长的肩头还挎着一个菜篮子。
“司务长,你这自行车该改名叫载重小汽车了,垒得满满的,你怎么骑呀?”
“习惯了,挺好的。去时我骑车,回来时就把车让给菜骑。这样很公平,不挺好嘛!”
“老娘”心里滚过一阵酸楚的热浪。
从此她的小推车就成了连队司务长买菜的专用交通工具:“老娘”一再说明,你们千万别推辞,这压根儿与那条“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纪律不挨边,我是借给你们使用的,产权归我。话虽这么说,可小推车总是在连队出现的频率高,“老娘”每次使用过车子后就悄不声地把它推进军营停在那棵榆树下。给人的感觉她倒像个借车的人。在连队,不但司务长推着小车去买菜,就连战士们到码头去送个什么东西或接个客人,也都不见外地掂起小车就上路了。大家亲切地把它称为“军民小吉普”。车轮碾平了长岛多少风浪和泥泞,车笛唤醒了海上多少黎明和春风!
五年前,刘淑云开办了一个小餐馆,取名“三八渔家乐”。我对这个乐字很有兴趣,就问“老娘”:“乐在哪里?”她答:“乐在能为解放军服务,乐在有了解放军我们才可以安居乐业!”
最初,凡是来餐馆就餐的军人,“老娘”都会免费加一个菜。后来兵们发现了,谢绝了娘的好意,加的菜照样付钱。明着不行就暗中来,餐馆老板给就餐人多加点饭菜或提升饭菜的质量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么!
告别“老娘”,我向下榻的住处走去。老远我就看到草坡上有几只跪乳的羊,把头埋进母羊的胸怀吮吸着营养。母羊闭着双眼安详地享受着天伦之乐!☆
(王宗仁先生系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原解放军总后勤部创作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