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们一行几人专程去山东长岛采风。说起来,这是我第四次去长岛了。也真巧,这四次分别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末,到现在差不多又整整十年。
长岛距我的故乡直线距离只有二三十公里,在半个世纪前的“大跃进”时期,还曾经归并为同一个县,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我的故乡亦不为过。虽然,在我十几岁参军离乡前,我并没有踏上长岛的土地,不过的确是与它神交已久。十岁与十三岁之间,在故乡田野干活时,曾先后两次在东北方向的海上看到过海市,现在看来,正是出现在长岛云空。真应了白居易诗中所云:“但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瓢渺间”……虚幻与现实,交错互融,更在我心目中凝定为一幅不可复制的独特风景画。只是,先后四次登岛,各有各的侧重,各有各的发现,而最全面最深刻的印象当属最近的这一次。
深远的历史记忆
如果说,长岛是神话传说中八仙的游弋寄踪之地远在我童年时即已知晓,那么早在旧石器晚期,这里即有人类繁衍生息,曾经出土了距今3万5千年的古人类头盖骨化石。这惊世发现,使我对这串闪烁于辽东与山东半岛的明珠岛链更加刮目相看。最为具体而令人感到亲切的是:就在列岛中的大黑山岛北庄出土了距今6500年前的史前村落遗址,被专家誉为“东半坡文化”;而距今约900年前(北宋宣和四年)建于庙岛上的显应宫,则是我国北方建造最早、规模最大的妈祖庙。也就是说,这散落在黄渤二海之间的岛群,自远古迄中古又至近古,历史绵延不断,文化遗存丰厚,一次偶然发现端倪而大规模发掘所获的珍贵文物,几可布置一个像模像样的博物馆。真可谓“庙岛风玲烽山鸟,铃声鸟语知宝藏”。
当然,远古悠悠,斯人逸去,其踪迹只存在于实物和典籍记载之中。但近世以来长岛也有非同寻常的大事件,而且至今还刻印在许多人的记忆中。当时——1947年夏秋之间,蒋军数千人仍盘踞在长山岛上。尽管这时北平、天津乃至青岛都已解放,而国民党军残部仍倚仗有军舰炮艇,妄图踞守海岛负隅顽抗。在此情势下,我军决定渡海作战,解放长山列岛。其时,我方特地自福建前线调回24军榴炮团等部,以便长距离地轰击敌之滩头阵地,便于我步兵登陆。山东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亲登蓬莱阁指挥攻取海岛之战。结果正如我方预期的那样:我军抢滩成功,残敌悉数被歼,只有少数乘舰船仓惶逃窜……
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明珠岛群也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六十年来山海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仅举一例:长岛解放时,由于蒋匪军疯狂修工事,砍伐光了各个岛上的树木,就连幼树也不能幸免,而经过几十年的栽植与保护,餐风饮雨,茁壮成长,如今森林覆盖率已达58 % ,绿装与碧海、蓝天相互辉映,往昔已成记忆。
典型是美的化身
关于长岛之美,还是我正式踏上这块令人神往的土地之前,最先从长岛籍作家张岐的作品中领略到的。那简直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洁润还要迷离的月牙湾,首先翻开了长岛的动人篇页。及至我第一次、第二次在岛上盘桓时才有了更为心旷神怡的发现。我记得登临著名的烽山这个“浓缩了的花园,扩大了的盆景”时,是当地熟悉渔业生活的基层作者、时任罐头厂厂长王国满陪同一起上来的。他的话音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耳际:“您下次来的时候,候鸟也该回归了”,然而,当我再一次来到此地,他却于若干年前中年离世。而长岛之景却在一代又一代的岛上人勤劳的双手营造之下,在大自然的恩泽与时代的赐予中,倾情地显现出独具魅力的美质,又登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这个新的台阶,不是指其海拔高度又增长了几许,而是在我们的感觉中,她愈发俊逸、愈发英爽。真的,她是那种融中华传统与现代新姿于一体的完美。说古,有妈祖慈心的护佑和女娲补天的海石如画;论今,有当代渔家女的歌声逐浪与出生于斯却能操标准的京味普通话导游员的指点山海纵横时空。这一切都凸显出一种从容、大气、积极向上的风范。
在月牙湾的沙滩上,我在回答长岛电视台记者提问时是这样表达的:“如果说对比前几次来发生了什么变化,那就是长岛发展了应该发展的方面,而保持了它应该保持的东西。”说到它的发展,真可以用“今非昔比,令人惊叹”形容之,无论是在经济、文化、生态面貌、人的素质等方面,可以随处看到它与任何一个十年段的长足进步。但它的发展,不仅没有以牺牲环保等为代价,而且使卫生、空气与人的心灵的净化实现了同步改善。我们同行的一位诗人乘舟涉浪时感奋地说:“在长岛吸口空气都有一种特别的清爽味儿。”另一位来客从另一个角度道出自己的感受:“即使以最挑剔的眼光加以检验,这里每个角落都是清洁的。”而这一切,提炼成一个纯粹的概念,还是那个“美”字。
也许是深秋的季节关系,我们来的这几天没有看到很多的海鸥,但另一种银白色的天使却为长岛作为洁爽的化身增添了更典型的标志,这就是在诸多的山坡岩壁间,那些风电机柱上的叶片如银燕翱翔,它们不急不缓,从容逸然,只是召唤来光明与活力,而绝对摒弃异味和污染。正是他们在昭告天下:长岛,无愧是美的化身。
朴厚的民风人情
对于长岛朴厚的民风,真挚的人情,我是在许多年前就已领略到了的。那是解放战争中的1948年,长岛尚未解放,但我的家乡龙口却是解放区。当时家父在苏军租借的旅顺谋生(旅大的行政管辖仍为我方负责)。春天,他乘客轮由大连返乡,但在渤海航道上为蒋军兵舰拦截,这些海盗式的家伙将客轮劫持至长岛码头,乘客均遭搜查,较贵重的物品被他们掠走。许多年轻的乘客被毒打被逼作为“壮丁”。我父亲因上了年纪,折磨成疾,幸而为长岛黑石嘴村一王姓老乡相助,在他家养病数日,并蒙王家帮助脱离险境,以小渔船将我父送至蓬莱奕家口。父亲生前始终念及王家恩情,我也至今难忘……
而今在长岛采风,听到了许多当地渔民扶危济困的佳话和军民鱼水情的动人故事。我走访了几户居民乡亲,无不感到真挚亲切,一种无比信赖之风扑面而来。在一所整洁安适的小院中,一位腰板很直的矍铄老翁迎候着我们,他说他有儿有女,都还孝顺,但他喜欢清净,因此独居在此。我当时顿然联想到当年搭救家父的那位王姓老人,莫非……?可转念一算,年龄又不相符。我离去时,老人执意送至门外,话语不多,却至诚可感。
我曾经历过不少农家宴、渔家宴,但这次在长岛感觉最为难得的还不止是那些地道的海鲜,而是主人们出自肺腑的深秋里的春风,他们说:“大家不论是从哪里来的,一到长岛就和走亲戚一样,待客不光是好酒菜,更要献上一份好心情。”而对于我来说,不只是收获了这份“好心情”,更喝上了“老黄县”牌老酒,特亲!
有如上述,这长岛之缘是多方面的——天之缘,地之缘,人之缘是也。☆
(石英先生系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原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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