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已至，我愈加想念起遥远的故乡。

家乡在一个著名的群岛上，蓝天碧海，白浪金沙，桅樯如林，笑语如歌。古铜色的渔家汉子，一个猛子就扎到礁石边蓝莹莹的海水里，上来的时候，腰间的网兜里装满了黑色的淡菜。渔家姑娘在檐下、树荫里竹梭飞舞，说笑声穿过千年的涛声，直往人心里钻。这时节，渔家汉子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往这边厢瞟。

就是这些捕鱼、织网的手，或粗壮有力，或纤细灵巧，忽然有一天好玩地拿起了画笔，在画纸画布上，用令人目眩的色彩，涂抹着内心深处的灵动和缤纷，美丽和梦幻。一幅幅看似稚拙、单纯的画面，如新生的婴儿般纯洁可爱，又如海里的鱼儿般鲜活晶亮，带着鱼腥味的海边生活扑面而来，让人为之激动得颤栗。那是如大海般壮阔丰富的情怀，如神话般神秘瑰丽的世界啊！文化馆的辅导老师欣喜若狂，这些头脑里没有框框没有约束的渔家子弟，对于色彩和画面，有着近乎天生的禀赋，在看似稚拙的勾画涂抹里，不时闪现着艺术的灵光。辅导老师时常会激动地抓住培训班上某一只握画笔的手，声音有些发抖：“很好，不要再画了，这个画面非常漂亮！ ”

这是1983年的夏天，我的故乡舟山群岛忽地冒出许多渔民画家，渔民画在省里、全国获了许多奖项。5年后，定海、普陀、岱山和嵊泗4个县（区）被文化部命名为“中国现代民间绘画之乡”。我的故乡，这群一年四季被浪花簇拥的岛屿，像盛产鱼虾一样，开始盛产一种叫渔民画的艺术。

渔民画是生活在海边的年轻人生活、想象和梦幻的结晶。站在大海环抱的岛上，极目高天远海，横无际涯，千百年来，涛声依旧，物是人非，沧桑感油然而生。他们的画笔下，自然透露出一种未经雕琢的远古神话意味，画面笼罩着古朴神秘的色彩，如《挂在城头上的长发》，美丽而深邃，让我感受着仿佛从历史深处传来的神秘寓意。没有绘画的常规训练，反而使他们更自由地表现自己的感受和情怀，画面上因此具有一种无法意料的形式美感。在表现手法上，渔民画更加强调现代意识，吸收现代生活习惯和审美观念，有意识地突破传统创作模式、画法形式，利用古老的混沌思维方式，以大胆的夸张变形、强烈的色彩对比和近乎狂幻的手法，独树一帜，令人瞩目。在内容上，渔民画更多地将海边的生活、人与大海的搏斗与和谐相处，以及记忆中的历史、渔家传说作为诠释、渲染的内容，充满了浓郁的海岛气息和鱼腥味，体现画家们的个性特征和审美趣味。

难以相信，创造渔民画这个美丽新世界的画家们，就是生活在岛上的渔民、渔姑。我们总是被现实的表象遮住了探究的目光，在生活的丰富性面前，我们总是发现自己的肤浅和自以为是。我依稀记得，20年前获省一等奖的渔民画，就出自于一位渔船老大之手。在他的画笔下，大海有着无比绚丽的色彩，渔家生活如此的细腻饱满。握惯渔网、舵轮的手，恰恰使他能更纯洁、直率地表现自己对造型、色彩的见解。在追赶着鱼群的间隙里，这位长年沐浴着海风的渔船老大，追求着物质世界以外的美好。还有岛上一位文化站长，精瘦的样子，却抱着满满一坛黄酒竞渡岛边的港湾，拔得头筹。他的目光清澈深邃，说起渔民画来显得很健谈。自从他第一次画渔民画，就和渔民画结下了不解之缘。在赤日炎炎的夏日里，正是渔船伏休，他请来文化馆的老师，给岛上的渔家子弟辅导渔民画创作。我曾见到过培训班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他和男学员光着脊背，挥汗作画，身边，渔民画像鲜花一样盛开。这些渔民画扑面而来的纯朴、稚拙、梦幻而神秘的情韵，有着独特的艺术魅力。他和他的渔民画作者很少离开这座生活了几十年的岛屿，他们的渔民画却从这个小岛，走进县城、省城、京城，还走到了遥远的美国和欧洲，成为这个群岛的骄傲。

几年前的暖冬，我踏上偏远海岛东极。镇文化站是一座两层楼房，一楼是图书室等文化活动室，二楼办公。走上二楼，我仿佛走进渔民画展览室，美丽的渔民画在房间的四周静静地散发着艺术的芳香。在那里，我陶醉于渔民画的气息里。对于绘画我是外行，但艺术是相通的，我只是凭着文学爱好者的敏感，让目光纵情地抚摸着美得让人遐想和心醉的色彩和线条。艺术是需要静心感悟的东西，这一点挺像禅，我想让这纯粹得几乎透明的艺术，洗涤我躁动不安的内心。在这个物欲横流心如沸水的时代，我们内心深处多么渴望诗意的生活啊。

我遥望海岛上的乡亲，战风斗浪耕耘着东海万顷碧波，在粗犷豪放的表层下，他们的内心有着多么丰富的精神世界。远古的梦幻、祖先的历史、不幸的海难，以及生命的壮丽、生活的欢乐、美好的憧憬，都在挥笔的一瞬间，化作飞扬的逸思、灵动的色彩，凝成瑰丽奇特的渔民画，开放在故乡的岛屿上，万里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