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虔

一

我的生命是从南国一个山沟里起步的。我看惯了山崖的沉默。我听熟了蟋蟀和雀鸟的絮语。粗砺而多情的山风鼓荡在我的肺叶里。

我对童年的记忆，是一首牧歌的变奏：当夕阳跌进大山皱褶的时候，牧归的老牛便悠然地驮着我，在长满小花软草的村道上缓缓而行；我那稚气而好奇的目光随即被大山高耸的项背所折断，悄然失落在暮霭迷离的山野……

一切，都是很闲适的呵。闭锁着的空间酿造了它的宁静。也许，只有山村的那些明亮的眼睛，那些绿宝石一样闪亮的池塘，才给了我一个愉悦的诱惑：清粼粼的池水和投映在池水里的来自天国的云影波光，常常诡秘地闯进我的梦境，荡起一种内心的幽远的激动；而启蒙的书册又把这激动的幽远幻化在关于海的美丽的铅字上、海的神话般的传奇里!“到大海去，看大海去……”我渴望着别一种生命的新容呵!

二

星星显示着纷繁的夜空。远去的小溪，显示着探海的程途。我把自己的一切都重铸了，重铸成小溪的灵性，小溪的信念和风格……

于是，跟随着长长的溪水的奔波，我来了。带着采自山野的一束初放的春花，来了。披着晒谷场上熟稔的泥土的清香，来了。揣着一个山民的祈语和思虑，来了。我来了，并且踏上了被悠久的岁月磨压了的深褐色的海岸，欣然地卸下了我对大海的渺小的厚爱；而大海回报的，却是一个浩茫的世界，一个永恒的激扬着蓝色火焰的怀抱：

海风，是它博大的呼吸。海浪，把深渊里集结着的强力和幽邃化做了不绝的微笑。涛声沉宏，说着一个古老的宿愿。鸥鸟奋飞，在视野的荧屏上书写着英雄们的故事。

真理的帷幕蓦地揭起。海呀，带着她的蓝色的悲欢、蓝色的弦乐和启迪，在我的眼前怡然展开……

三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空间，一片流动的土地呵：这里的辽阔，纤尘不染。这里的秘密，长新不老。这里有如少女心中贞洁而热烈的情愫。还有被这珍爱的情愫浸漫着的时序的延续和更替。所有这些，都在太阳和星月的目盼中，在这奇特的土地上交汇着、弥散着、沉浮着，仿佛是一组响彻历史祭坛的旋律舒展、气势磅礴、纵横捭阖的交响诗。唯有光洁、圆润、无遮无碍的坦荡是永存的。那些曾经蜷伏在生活角落里的狰狞的顽石、颤栗的枯草、隆起的坟茔、冷寞阴森的庙宇以及哀痛着的壕堑和藩篱，在这里概无立足之地，都被蓝色的波涛卷入了深深的海底而荡然无存……

一切都在流动，流动，流动。是和谐的整体的流动。是力量与壮美的流功。是使柔弱变成柔韧的流动。是用拼搏净化腐臭、用死亡驱除死亡的流动。是产生了崇高，孕育着强旺、热情和不屈不挠的信念的流动。在这里，海，因有自己的流动而使生命囊括了最深广的内涵，显示出最奇谲的存在：无惧无畏，无休无止，无始无终，无远弗届……

四

海，也是一座激情洋溢的乐园。海的魅力的奇伟令人钦叹：被泥土吮干的水滴，在这里会耸起一座座水的山峰。被荒漠扯断的雨丝，在这里会涌出一排排浪的长堤。月下的海，是迷幻的，像思想里的王国。风前的海，是勇猛的，有千军万马在潜伏。海呀，正是用她丰沛无比的激情，她的不衰的美色和喧响，日夜召唤着人们，亲昵着人们，感化着人们。对于海，几乎所有的耳轮和瞳仁都献出了赤诚的神往，所有被失望、欺骗、怯懦、意外的挫折和迷惘困扰着的心灵，都乐于云集在海的麾下，以接受最圣洁的洗礼。此时的海，就像一轮冲出阴暗云层的蓝色的太阳，把自己波动着的柔美的蓝色投射到思考者的每一寸土地上：那些云遮雾裹的心灵的山谷和溪涧，那些孤独的悬崖、陡峭的坡岭、寂寞的平原和荒径，都将被海的光辉所廓清，都将披上一层绮丽的海色……

海，拯救了失望者的眩惑。

海，淘洗了欺骗的泥沙。

海，抚慰了怯懦和迷惘的倦眼。

勇敢的人们会因此拾得一个海的魂魄，那是一首按照海潮的节拍和韵律塑造、在琼液玉浆一样的深海里演奏的带血的恋歌呵：凝聚了生死的精髓，充溢着梦想的真实，沉甸甸的，像一只出水的海螺……

五

海，不安地跳荡着。我走下海岸，夕照把海面染成了紫色。海潮带着黄昏的激情，嬉戏着我的脚踝。我把自己的一行长长的不见终了的脚印，烙进了海滩的长长的记忆里，仿佛是在一位挚友的心上款步漫游……在那童年的故乡，我已经抛下了稚气的踌躇。

在这迷人的热土，我还想寻求什么呢？呵，海，是一个永无完解的命题呀！对海的探访，也将是一场永无止境的传递。

我仍将不倦地聆听着，审视着，前行着，让海的波涛在我心中永远流转、回溯。

而且，我已把心托付给海了：

海的永恒的激荡，将负载着我心灵的全部安详与欢愉，犹如负载着一只远航的飞舟呵。

（作者系人民日报原高级编辑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