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域:游牧文明与海岛文明的撞击之痛

同归域:游牧文明与海岛文明的撞击之痛

来源:郑永骥   发布时间:2015-12-23 11:58:17 

一、南明朝漂在海上,为一场悲壮惨烈的牺牲做了铺垫

1651年,辛卯年。大清顺治八年,南明永历五年。

此时,离崇祯皇帝煤山自缢已经过去五年了,大明王朝早已是倾倒之大厦,只有南明的几个小朝廷在风雨飘摇。满人的铁蹄踏破了当年太祖朱元璋征战过的每一寸土地,清军的弓箭将八旗子弟的荣耀射满了每一座城楼。历史的车轮,已经驶入了另一个时期。

是的,清军的攻势已经难以抵挡,再快的双腿也跑不过他们的战马,再锋利的剑也敌不过他们的弯刀。撤退、撤退、撤退……先祖用汗与血打下来的山河就这么被烽火燃尽,山丘、盆地、平原……

然而,哪怕是风雨中的小草,也有不屈的脊梁。南明的小朝廷还不放弃,为气节,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凡是日月星辰能照耀的地方,那就是我大明的领土,只要在我大明的领土,作为大明王室后裔,就绝不向外族屈服!既然在陆地上打不过,那就去江河湖泊里打;江河湖泊里打不过,那就去更广阔的海洋里打!

于是,以鲁王朱以海为代表的一支,坐船漂到海上,逃到舟山。这个场景是否似曾相识?公元1129年,南宋高宗皇帝赵构,为了躲避金人,也是漂泊海上,“海为金汤,舟为龙殿”。历史和人们开了个玩笑,眼前的清兵,不正是当年女真族之后?他们比百年前更剽悍,更智慧,他们的首领也比自己的祖先更懂得治世之道。而风雨飘摇的明朝宗室,不也正如当年的宋朝?

游牧文明似乎一直跟农耕文明过不去。自秦朝起,这些骑马放牧的人就一直觊觎中原地区。为了抵御这些野心勃勃的马背上的民族,秦始皇将战国时期的长城连接起来。但看似坚不可摧的长城没能抵挡住他们的步伐。除了汉武帝北击匈奴之外,中国历史上再没有像样的胜利了。而到了宋朝,契丹、女真、西夏,哪个不是在马背上以刀舔血?后来,蒙古人更是长驱直入,锐不可当,直接将整个宋王朝送进了坟墓里。手里的刀一挥,就割断了整个民族的文化,也割痛了整个文明的记忆。

如今,南明所能依附的,也就仅有这一片风起云涌、变幻莫测的大海了。这里曾经是被郑和征服过的区域,是外域的奇珍异宝贡入京城的必经之所,是送上珍馐美食的财富之地,当然,也曾经是倭寇前来骚扰的通道。为了禁止私人海上贸易,明朝曾实施“海禁”,这一纸禁令如同一个枷锁,锁住了大明朝走向世界的脚步。现在,他们不得不走进这里,没有郑和出海的凌云壮志,也没有再去玩乐的心思,只有保住这最后的珠玉,或者说,为后世子孙留下这文化一脉。

南宋朝漂在海上,不仅躲开了女真人弓箭的威胁,还给了他们最终反扑与议和的机会;南明朝漂在海上,却是为一场悲壮惨烈的牺牲做了铺垫。

二、屠城,这种最古老、最野蛮的行为,成为文明世界最不耻的兽行

八月二十二日,海面上大雾弥漫,前方一片模糊,如同南明朝迷茫的前路。而这片雾,也在酝酿着一番雷电风云。

这个时候,鲁王朱以海早已获悉情报,清军将分三路进攻舟山定海。为保舟山,鲁王协同张名振、张苍水等北上,攻打吴淞以牵制清军。但是,他们小看了清军,没有留下足够的兵力守卫定海。趁着夜色,清军摸上了定海城西的螺头门。等到明军发现,已经为时已晚。明军守将阮进想仿效当年周郎火烧赤壁,以火攻敌。可他没有料到,当年火烧赤壁,刮的是东风,火势正好顺风,才能将曹军烧得片甲不留,可现在,正好是逆风!熊熊大火不仅没有伤到清军分毫,反而将自己人烧得损失惨重。

这真是天要亡我大明!

清军一看,乐开了花,如潮水一样登陆。到了陆地上,便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一路杀来,转眼就逼到了定海城下。

守城的将士们怎会坐以待毙?拿出全部火药,架上火炮,狠狠地打!可身处孤岛,后继无援,最后,火药也用完。这个时候,就有人在心里嘀咕了,面对凶狠的清军,火药是最厉害的武器,现在这个最厉害的武器都没了,剩下的,就只能白刃战了。可这帮清军把整个大明江山都占领了,刀快箭疾,光凭咱们,怎么可能是对手呢?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赶紧做决断,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产生这种想法的有两个人,一个叫邱元吉,一个叫金允产。“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当年文天祥被俘后坚贞不屈的写照,今人每每念及此诗句,都不禁肃然起敬,感慨不已。但生与死的抉择并非只是写在纸上的,而是透过硝烟弥漫的战场直指人心,如鬼魂一样拷问着,越是关键,越是危险,这种拷问就越有效,越明晰。

还等什么,开城投敌吧,不就是学学吴三桂么,这有何难?于是乎,在邱、金二人的引导下,清军入城了。时间被定格在九月二日。

不,还没有结束。只要有一人在,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抵抗就不会停止。激烈的巷战开始了,刀光剑影惊天动地,呐喊声响彻整座定海城。这一仗,直杀得血流成河,悲壮无比。

但还没完。想那清军,自入关以来,浴血奋战,攻城略地,如今大明江山已尽数归于我手,尔等身处一个小小的孤岛还敢负隅顽抗,简直不识时务,逆天而行,这种行为该怎么办?

怎么办?在扬州怎么办,在嘉定怎么办,在这里就照办!

就这样,一万八千余军民被清军屠戮,有的还没等清军的刀砍来,就先自杀殉国了。尸骨相枕,从房屋里延伸到街道上,从街道上堆积到井水中,整座定海几成空巷!大火昼夜不息,整座古城毁于一旦!

屠城,这种最古老、最野蛮的行为,给征服者心理上带来最优越的征服感,给被压迫者心理上带来最大的威慑力,却将生命的尊严踩在脚下蹂躏,成为文明世界最不耻的兽行!

潮水拍打着礁石,激起的浪花在残阳下映出血红的黎明。

三、壮士同归,它不只是地理位置的同归,不只是同归于一处坟冢,更是精神上的同归,同归于“仁”这个原因

满人毕竟是敬重英雄的。辛卯屠城之后,一万八千具尸骨怎能曝尸荒野?宁波府经历乔钵,将尸骨搜集火化,合葬于龙峰山,竖起一块碑,上书“同归大域”四个字。后来,定海知县缪燧重修同归域。后世几经修筑,祭祀不断。现在的同归域,坐落于龙峰山南麓,海山公园东面。墓坐北朝南,墓丘为半圆形,墓顶砌成六边锥体形。一万八千具尸骨,一万八千个忠魂,在此长眠安息。在抵抗外族入侵的历史上,书写了浓重的一笔。

说来也巧,就在同归域的不远处,是清朝定海知县姚怀祥殉难处。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英军攻陷定海,姚怀祥投入梵宫畔之万公潭殉节。在定海城的另一侧,竹山门,鸦片战争第二次定海保卫战,定海三总兵奋力抵抗侵略者,壮烈牺牲。而同归域的边上,正是烈士陵园,烈士们葬在这里,依旧守护着祖国的海疆。

忠魂各遂当年志,白骨同垣万古香。历史总是创造巧合。

我为“同归”两个字而着迷。每次看到这两个字,脑海中总是出现众人前赴后继、携手共死的场景。“同归者,何归哉?归于仁而已矣。 ”这是缪燧在《同归大域碑记》中对二字的注解。孔曰成仁,“仁”字构成了中国传统道德与文化的核心理念,也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当年定海军民舍身殉国以成仁,修同归域也是为了仁。它不只是地理位置的同归,不只是同归于一处坟冢,更是精神上的同归,同归于“仁”这个原因。不仅仅是这一万八千个人,还有更多为了“仁”而九死不悔的人。正如孔子周游列国,明知无法说服诸侯却依旧初心不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将自己的殉道精神牢牢植入民族记忆里。一个“仁”字,就是民族精神与民族文化的代表。

如今,再度漫步至同归域,满园安宁与荒凉,坟冢沧桑,黑白满目,没有当年辛卯之役之惨烈,仿佛一切都在那一个时间点终止,终止于最后一发炮弹,最后一次呐喊,最后一滴鲜血,以及最后一个眼神。时光流转,大明不在,大清不在,但继承文化衣钵的人还在。城可破,国可亡,人可灭,但精神不死,文化长存。

时间再回到1651年,农历九月二日,定海城陷落的那一天,鲁王朱以海从吴淞回师定海救援。又是在螺头门,潮水如着了魔一般,阻碍着船只靠岸。朱以海仰天悲叹,泪水横流,眼巴巴地看着定海城被大火吞噬。无数星火冲上天空,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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