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号子

来源:佚名   发布时间:2015-05-21 03:13:03 
(一)


“哎——嗨——哟——”
劈空而来,缠绕在桅梢,从脊背上蛇形汗流上滚落下来,在堆满鱼虾的甲板上弹跳了几下,坠入那翻卷的旋涡里,溅起了一片片水花。
没有什么音乐比这更使我着迷的了——船家号子!那哀婉缠绵的“拉网小调”;那慷慨苍凉的拽蓬咏叹;那激越昂扬的打桩进行曲,常常催动我周身的每一个细胞与之产生律动,仿佛在我生命的基因中嵌入了这种韵律。
从我走上渔船的那一天起,便对船家号子格外留心起来,每当渔民们伴着大海涛声,唱起粗犷火爆的号子,我都暗自在心底上写出都来米发梭拉西,力求从音符的背后,寻觅到这种音乐是怎样同渔民的心律产生对位效应的。
当然,这个过程是缓慢的。首先你从慢号子的吟唱中可以品位出来。一个领号的缓慢地吟,一群人迟迟地合,旋律和节奏渐渐加快,逐渐推向高潮。那情景,像风乍起,先是摇晃着草尖,兜过树冠,灌进洞孔,声音渐大,向前涌去,在扇型的崖壁上撞了一下,归入土壤之口便盛怒起来,于是便形成了摧枯拉朽的力量。号子的神奇就在于,它能将人的能量慢性地聚集起来却又突发性地耗散,在这个过程中,奇迹般地完成了人们的出乎意料的托举和拉拽。那领号人,民间称“号头”,他们虽然不是音乐家,嗓门却必是洪亮,虽不懂节拍和音程,出口的音,皆纳入一定的调式与旋律和节拍,不变不跑,长短跌宕总是那么恰如其分地符合环境和表演现场的实际需要,号子的应和者习练以久,大都能意会,与号头配合默契。
那一年春天,冰消雪融,青虾在水面上跳,黄鱼在水中叫,为了抢渔汛,一群渔民正从海滩上往水中拖一艘大船,兜头拴着的两根大绳串起百十个人“吭育、吭育”地喊着、拽着,可那庞然大物却纹丝不动。两个领号的轮换着喊号,把嗓子喊哑了,也无济于事。在号子停下来的当儿,有人念叨开了:“要是‘老号头’来喊一号,管保好使,”他们说的“老号头”,已经年过七旬,因手脚笨拙,年迈嗓哑,已离开了海,到网铺里补网去了。他年轻时,有一身水上功夫不说,那嗓子仿佛是铜壁金质的。喊起来,震得浪花飞,鱼虾跳。他到一家网铺找活干,网东说他不养吃闲饭的,问他有什么能耐,他指了指卧在土地中的一口锚说:“你给我十个人,我叫一号,能把它的弯齿拉直。”网东不相信他的号子真有这般的神奇,果真唤来十几个渔工,排在引索上。他喊起了号子,那十几个人双膀一齐叫力,卧在地上的那弯弯的锚齿竟真变成了扎枪头。从此,他那号子的神奇便传开了。现在,虽然老号头那值得骄傲的历史已成为过去,但在他的心底却保留了号子的韵律。在网铺里缝补渔网时,每当从码头上断断续续地传来号子声,他就坐不住屁股,那细小的眼睛立即放出光来。这天,码头上号子一直没停,他已判断出领号的号子喊得不够劲,就信步出了网铺,径直奔码头来了。大家一邀请他,他就按捺不住了,要卖卖老,喊一号。他慢腾腾地爬上了船,这是拉索人的制高点,而先前那两位号头都是站在拉索的人群中,忽略了这个指挥的优势。与这两位不同,他要他的声音从高空中劈下来。起号前,他对大家说:“你们听号子,要看我的手再使劲。”说罢,他运了运气,双脚一跺甲板,两手从下捞起,号子起来了:
“哎——嗨——哟——”
低沉的号声与手势同时在升高,举过了头顶,长长的拖音,装饰、翻转、恢复。好家伙,慢速的四四拍子足有二十多拍,老汉脸红了,眼内布满血丝。突然,停在高空中的两只大手猛力一挥,劈下来的还有狂叫声:“啊——”,他像疯了一样,张着双手从舵台跑向甲板,而船下那些拉索的人也与之同步地疯了起来,海啸了,山倒了!太阳倾斜了!!号子声将人的能源打碎,又重新组装起来,绝非是简单地累积,而是心理上的系统调整,排列上的重新组合,质量上的优化爆发。一眨眼,那艘粘在淖泥中的船,仿佛被旋风拔起离位,顿了一顿,然后挪出窝子,沿着这力给它的轨道,“刷”地一下,像被一支弹力极大的弓弹射了出去,载着“老号头”射向水中,“哗”地溅起一弯水帘。慢慢地落下。

(二)

渔民的劳动离不开号子,各种各样的劳动节奏,需要特定的“配乐”。先说拽篷号子,这是渔民抛妇别子、离陆舍岸的远行,浩浩大海招唤这些勇敢的水手去未知的领域去探索,去开拓,勇气、信心和力量是首先要预备的,他们边舒展他们的奋飞的翅膀边不紧不慢地唱道:
哎——嗨——嘿
哎——哟——来——嘿
篷帆像大胡蝶的翅膀一样依次地展开,直至把渔民必胜的信念的旗帜高高树起,贴在蓝天碧海之上,一次履涛历险的航程便已开始了。
捕鱼船航行到了茫茫大海之上,人要寻找鱼群布网捕捞。而在那没有天气气象预报的年代,打风网的渔民仅靠经验在海上获猎。常识告诉他们,每当海面上有元鱼挥动双鳍,拍打出水花来,就是它混迹到鱼群里去了。那一对风网船的头船拖带网纲向前驰开,让过元鱼,那网船就在鱼群头前顺着头船网纲的拉力将网,贴船舷撒下去,当大牤子在海面浮起来时,有号头喊起了讨口彩和盼收成的撒网号子,那高亢的号子混合着海涌的悠长节律茫然而来:
“大——牤——子——下——河——!”
众船员捋顺网纲,边撒网边应和着号子:
“一 ——网——够——驮——!”
网入水不久,网船上的船员们在船长的指挥下开始升帆,好两船齐并着拖向前去,号头又喊:
“大——篷——摆——扇——!”
众船员大声应号的同时,使劲拽动帆索,喊出的是:
“一 ——网——两——载——!”
头船早已驰出老远,网船的船头已压起了浪花,两船拖着的大网绷成了弓,打成了兜,网船上的渔民开始敲锣打鼓,唤头船并网了。头船放慢点速度,网船迎头赶上两船并拢,将那鼓鼓囊囊的大网拽上甲板抖落开的全是闪金跳银的鱠鱼、黄花鱼、大对虾……
要说节律紧凑、快速多变化的是那打樯号子,所谓打樯就是将挂网拦鱼的木樯桩楔进海泥中立稳,然后用这樯网网罗随潮汐来回过往的鱼是,一怀抱粗细、两三丈多高的大木桩贴船而立,在它的顶端上绑一横杠,颇像个大十字架,风浪袭来,晃晃悠悠,人要立在横杠上,互相搭肩挽臂,用腿脚下蹲的力量把樯桩打进去,这时号头吟起进行曲:
“打着地打着伊哈哈”
人们起先是不敢移动腿脚,屈膝动臀,而横杠搭接着的桥板上的人可以跳动起脚步,他们一齐应和着
“伊哈哈”
那大樯仿佛是在这号子的催动下开始向海泥中扎了下去,这时人才一点点地撼动腿脚,号子越来越快,先是人们的脚步协调起来,然后是整体的协调,渐渐地可稍稍离杠,后来就跳动起来,在那“伊哈哈”的吟唱中,人们的脚板踏出“啪、啪、……”整齐的敲击声,好似打击乐,落在号子旋律的每拍的后半拍上。这时号子的唱词连贯了:
打着地打着伊哈哈
一号两脚你蹦吧
打得深来樯才稳
樯稳才能拿鱼虾
樯桩一棵棵地立在波浪中,号子一首首地吟唱下去。
几十棵樯桩打下去,人们脚跳麻了,号头的嗓子也喊哑了。这时,号头就要按曲填词,他们一般都有即兴创作能力,简直可以说是天才!素材皆取之于身边,或描述环境,或概括生活,或讥讽时弊,或抖落人的艳史秘闻。总之,可以把男人们的混帐话都谱上曲,堂而皇之地唱出来。记得一次,我随船出海打樯,由于受风浪影响,太阳快落山了,仍有几棵没打完,号头顺口编了这样一段号子:
打着地打着呀——伊哈哈!
太阳落山回到家——伊哈哈!
炕上躺只大白虾——伊哈哈!
半夜三更骑大马——伊哈哈!”
……
可能太久地委身于狂暴的海洋剽悍粗犷的性格,需要些雅致与温柔的调剂,刺激性极强的话题,在这种环境中并不是过分的。毫无拘束地放肆,也会被大海母亲那广阔而深邃的怀抱所容纳。

(三)

我的耳膜不响这种声音好久了,一方面随着生产力水平的进步发展,海边渔业生产中的人工劳作被机械化取替了,那些凝聚着人的真实情感和生产生活密切想关的精神活动派不上了用场,另一方面我离开了渔村,即使残存的一些凤毛鳞爪,也没有耳福一闻为快了。人常常是对失去的东西会留恋,我仍深深地向往那船家号子,那淋漓的表现,那真正的生活,那催人奋进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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