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一次让我回忆，眼前的岛屿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我记忆中的那些岛屿相重叠。

似乎是数年前翩翩而飞的彩蝶，已成为夹在我回忆录中某一页的标本。脑海中的拍浪之声，陌生得似来自遥远的百年之前；听着眼前的呜咽之声，仿佛喝着一杯冰火两重天的鸡尾酒。

是什么如一台碾石机，会将你完好的石块残忍地碾成碎石，无论你怎样地哀求、挽留，那些完美无缺的东西最终会零碎地沉淀在你记忆的最深处；无论你怎样地打捞，得到的只是碎裂的失望，碎裂的遗憾。正如现在，过去的画面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撕碎：它是属于时间的，不属于你私人的相册；它存在于另外的空间，你只能摄下它背影的痕迹。

雪花似的浪似曾相识，黑魆魆的礁石似曾相识，只是曾经的炊烟哪里去了，为何随那些云、那些浪飘去，再也一去不复回？只是曾经的孩子们在石子滩上嬉笑的声音哪里去了，为何随那些石片在水面上向着远方跳跃而不再回头？只是曾经的从水底一跃而出的赭色的背影哪里去了，为何那手里紧攥的巨大的螺贝惹起的惊呼随那天色渐渐淡漠了？还有那些在石板路上说笑织网的渔娘们……

没有人告诉我，只有那齐腰深的在风中低着头的杂草不知絮叨着什么。断垣残壁显现颓败的模样，横卧的青石条镂刻着一身的沧桑，昔日热闹的村落荒无人烟，不知名的虫们和鼠类赶集似的进进出出。青石垒成的码头坍塌了，成了海生动物群居的家园；石子滩上到处是从四处漂来的五颜六色的垃圾；残破的船体恍若一座巨大的墓碑，记载一个村落的消亡。

我唏嘘着，谁能告诉我，那曾经灿烂的画面何在？

不要再对我说什么时间是无情的，它将冲淡你生命中的一切。我只知道时间有一双手，是魔幻的手，它变幻出大海、岛屿，而大海、岛屿变幻出生命、植物、鱼类，变幻出神话、雕塑、渔歌、号子，变幻出石子滩上长长的渔网，青石筑起的墙壁上彩色的渔民画，舢板上悠扬的小调，变幻出屋顶上悠闲的炊烟，学校操场上飘动的旗帜。

大海、岛屿是生命之源，每个生命的胳膊都有它们的印记；大海、岛屿是文化之源，每种文化的乐谱都有它们的音符。它们繁衍着无数的子民，而它们的子民则在它们的怀里继续繁衍着。它们有双母亲的手，安抚我悸动的心；它们吟唱的声音，在我的枝条上结出思想的果实。

那些来自遥远的浪潮，是海上孤独的旅行者，他们带来新奇的文明，又将我们的文明带向遥远。我曾经听说过，公元前2500至公元前1400年的地中海上的克里特岛，曾存在过一种艺术上极为先进的文化——米诺文化，那是一种航海民族的文明。公元前1600年左右，它传到了希腊大陆，经历了逐渐蜕化的阶段，形成了迈锡尼文明，也正是荷马诗歌所描写的文明。大海孕育了文明，岛屿繁衍了文明，使得我们拥有繁荣的历史，也拥有繁荣的今天。

在去年夏天的某个夜晚，我掩上了柏拉图的哲学名著《对话录》。《对话录》中记载着柏拉图的老师、大哲学家苏格拉底与三个学生之间的关于亚特兰蒂斯岛文明的一次对话，传说在大西洋中有一座岛，海神波赛东在那里创建了亚特兰蒂斯王国，后来强大的亚特兰蒂斯开始侵略欧洲，先后征服了古埃及等诸多部族，但在希腊人顽强的抵抗下，战争失败，从此亚特兰蒂斯人日趋堕落。他们利欲熏心，只知争权夺利，于是天神宙斯决定惩罚他们。伴随着猛烈的地震和大洪水，一昼夜之间，亚特兰蒂斯文明就此沉入海中。生乎大海，亡于大海。文明随岛屿而衰亡，岛屿随人类的邪欲而湮没，但这绝对不仅仅是神话传说，它始终照亮我们生活中的阴影，引导我们的足迹，走上探索这片神奇的土地的道路。

当人类被一种新的文明所诱惑而去追逐的时候，他们势必抛弃自己原有的文明；当岛民纷纷涌进城市去追求新的生活的时候，他们势必抛弃自己的岛屿，自己的文化。于是城镇不断扩展，陆地的生态埋藏下种种危机，而岛屿不断萎缩，海岛文化日趋消亡。

它们会在历史的土层腐烂，在你的记忆的天空中，不再有它们掠过的痕迹，但总有一天，你会觉悟自己原是无根之草。我们在毁灭岛屿的同时，毁灭了我们的文化，毁灭了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