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新买的寓所面朝大海，每天黄昏时分，我习惯沿着户外的海岸慢跑。那是北部湾的一个海港，有沙滩和椰树，有船厂和飞架南北的大桥，有成片的红树林和出入其间的渔船……有一次跑累了，我就站在岸边观看那些月牙一样的小渔船，和船上渔民的生活，一时看得入了神。以前都是一眼掠过，只把它们看作一道美丽海景的组成部分，看作一种赏心悦目的城市生活的点缀。如今细心留意，发现船上的景象别有一番意味。

我把这些渔船称为 “夫妻船”，因为，每一只船上都住着一对夫妻。

这时分，晚霞满天，海水被夕阳染成红彤彤的颜色。几十只夫妻船并排停靠在岸边，大大小小的缆绳拴在观海长廊的石柱上，蔚为壮观。海浪有节律地轻轻拍打着船身，微微晃动。船小小的、长长的、尖尖的，船蓬弯弯的，没有帆——现在的船都用马达驱动，桅杆上飘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猎猎作响。

船上的夫妻们有的在煮饭、吃饭，有的在浆洗衣物，有的在穿梭补网，身边开着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唱着流行曲。同时，他们大声地拉家常，嗓音和笑声从这一只船传到另一只船……

一个男人蹲在船头喝酒。我跟他招招手说，我能不能上船看一看？他愣了一下，随即应允，他跳下一只小木筏，悠悠地划过来，我跳上去，他再挥桨划回去。

船上乱七八糟地摆满了渔具和生活用具，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我小心冀冀地走到船头。男人的女人也是蹲着吃饭，端着一只大碗，有鱼有肉，她腼腆地对我笑一下，问： “吃了吗？”我答： “吃了吃了！”男人说： “你也喝一口吧？”我说： “不了不了！”他也不客气，从酒瓶里倒出半碗米酒，端在嘴边呷了一口。

我蹲下来，说： “好香的米酒！”

男人说： “乡下酿的。出海打鱼的人一要会游水，二要会喝酒。”

男人40岁左右的年纪，体格壮实，又黑又红的皮肤，留着络腮胡子，喝了酒，脸是酡红色的，像夕阳染在海水里的红。我问了一些话，他有问必答，可能是酒精起了作用，他后来越讲越来劲儿，口沫横飞，酒气冲天，还硬要我陪他喝一口，我就喝了，呛得直咳。

他们来自附近海域的海岛，捕鱼是家庭作坊式的——每只船大都由一对夫妻经营，每次出海十来天，备齐了淡水、蔬菜和肉，吃喝作业都在船上，子女则留在家里让老人照料，因为这个港湾靠近市中心，捕了鱼马上送去市场，新鲜生猛，卖价高，所以他们集中停泊在这里。

我问： “你的女人也会打鱼？”

他呵呵一笑，答： “开船使舵、撒网收网主要由我负责，她只是打下手，修补渔网、洗衣煮饭她全包了。”

我说： “男渔女织，收入可好？”

他答： “如果流水好、天气好，收入还不错，比出去打工强。”

我又问： “遇过风险吗？”

他端着半碗酒刚要往嘴边送，突然抖动一下。他呷了一口，神色有点悲痛，沉默了半晌说： “去年，我的弟弟、弟媳死在海里——”

那一夜，风平浪静，月光皎皎，大家分散在海面上作业。突然，他透过哒哒哒的马达声，隐约听见远处有凄厉的救命声！他觉得事有蹊跷，水波不惊，怎么会有沉船之事发生呢？四周闻声的夫妻船不约而同地朝呼救声驶去。靠近了，只见海面上漂着一只船，关了马达，了无声息。他认出那是弟弟的船，立即跳过船去，在船舱内外找寻，大声呼叫，却杳无回音。 “落水了！快找……”

人们一边呼喊，一边尖着眼睛在海面上细心搜索。他还拿出手机拨打了海上遇险求救电话12395。

最终，救险人员在船后的渔网里找到了弟弟、弟媳的尸体——两人被渔网紧紧缠在一起。人们事后是这样猜想的：女人不小心摔下海里——她不会游水，男人情急之下，马上停船跳下去救，没想到，那刚好是撒开的渔网位置，在罗网的纠缠、束缚之中，手脚不能舒展，再好的水性也无济于事……

男人讲完了，眼角有点潮润。他向着邻近的一只船努努嘴，说： “那个留长头发的，今年才30出头，他的媳妇死得也惨……”我望了一眼过去，他手里拿着一只酒瓶，正和另一对夫妻大声说笑，脸长得俊，稍带有一点沧桑之色。

故事像电影 《泰坦尼克号》的结尾——海上风云突变，猝不及防，狂涛骇浪把船吞噬了，夫妻两人落到一块木板上，而木板只能承受一个人的体重。

刚开始，男人游水，女人浮在木块上，高声呼救，苦苦挣扎。后来男人体力渐渐不支，眼看就要沉下去了，女人一狠心，主动松开双手，沉下海去，把承托生命的木块让给男人。

天风海雨，生离死别。夫妻最后的对话是这样的：

男人： “儿子还小，你、你要好好活、活着！他不能没娘。”

女人： “儿子没爹，谁养活他呢？你留下！”……

我离开夫妻船的时候，星斗满天，北部湾海面和风细浪，发出的涛声像婴儿酣睡时的呼吸，宁静而空灵。而岸上远处的城市，高楼耸立，万家灯火，霓虹璀璨，夜生活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