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猛地响了一声就歇了,仿佛按门铃的人当场就给自己的大胆行为吓得住了手。郑德康跑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男孩子,讨人喜欢的小脸蛋儿上挂着愁容,像个小姑娘,而且头上还留着那样的刘海。
“你要找谁?”郑德康问。
“我是儿子啊。”孩子回答说。
“儿子?……你是谁的儿子?”郑德康微微笑了一下。
“妈妈的儿子啊,不过她已经死了,奶奶不准我上您这儿来,可我还是来啦。妈妈病了好久,他得的是肺病,妈妈以前是你儿子的妻子,后来嫁了我爸爸,爸爸的一只手给带进了机器里,起先是把他的手给截了,后来他得了败血症死了。可奶奶说上你这儿来也白搭。”
钱立娃还在昆山时,已打定了主意,要来找郑德康,母亲不止一次说起过他,说他是个好人。好人总会了解他们生活的不幸的。不上好人那儿去诉说诉说自己的不幸,又上谁那儿去呢?
十二年以前,儿子就丢弃了李志兰,李志兰人既文静性情又羞怯,郑德康一直把这个儿媳妇当做自己女儿看待,可他儿子不知在哪儿遇到了一个又活泼又时髦的女人,就把李志兰扔下了。那个又活泼又时髦的女人带走了他。李志兰也不去找他论理,也不去找他提什么要求,就到昆山她妈妈家去了。过了一年,两人办了离婚手续,她就在那里重新嫁了人,还写了封信给郑德康。信上说:
“郑伯伯,我永远忘不了您。我知道,这事情会叫您难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现在遇到了一个人,他是个普通人,可是心地好,能体恤我,叫我怎么办呢,唉!”
可是隔了两年她又写了封信给他,说她的男人是个工长,在一家机器厂工作,不久前他们生了个儿子,不过不管怎么,过去的事她永远什么也不会忘记。可是李志兰的新生活好景不长,她又倒了霉,她的丈夫遭了不幸,一只手给机器带了进去,先是齐腕给截了手,后来又感染上血毒。李志兰在这封信中还写道,她的苦楚简直说也没法说,可是总认为原先的公公是最能了解她,同情她的人。
今儿,他,钱立娃来了,来到这个最能了解他们,同情他们的人这儿来啦。
“唉,我的天哪……你对你的妈妈简直一点也不了解啊,”郑德康哀痛地说。
“我来找您,您可千万别生气……是装配师傅谢伯伯伴我到您家来的。”
郑德康也没问一声,装配师傅谢伯伯究竟是谁,他说:“随我来。”于是孩子就跟在他后面走进了屋子,这屋子里架子上全是禽鸟的剥制标本,甚至还有个鸟窝儿,里面还放着三个有褐色斑点的小蛋儿。
“我是研究禽鸟的,研究鸟类飞往哪儿和为什么飞走。”郑德康看到了孩子的眼珠在骨溜溜乱转,就解释说。
“我也喜欢鸟儿……有只长有好漂亮的翅膀的小鸟在我家过了一冬,到了春天,我把它放走了。”
“这样说来,我们两个有共同点爱好罗。坐下。”
孩子在一张椅子边上坐了下来,一本正经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郑德康斜眼望了一下他那双微带青色的小手。
“那你说说,你上我家来究竟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只是因为妈妈说起过您,说你是个好人,可我们家里倒霉事儿一件接着一件。”
多半,这是他祖母的话,郑德康仿佛听到了她的悲戚的声音。
“你可不了解你妈妈,”他再一次哀痛地说。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郑爷爷,奶奶带着我一起过日子,她吃不消,”孩子终于决意说明来意。“她总是想:兴许,能给我在上海的一个什么学校里找个安顿,让我在校里住读。奶奶在上海有一个妹妹,不过姨奶奶她也已经老啦,就是她提醒我,叫我来请你帮忙,可奶奶说:无论如何别去,没必要来打搅您,可是我还是来了。奶奶也已经完全老啦,又加上两条腿有病,不听使唤,真是活受罪。”
“我一点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学校,”郑德康说,一阵悲愁突然袭上了他的心头,他宛如从什么遥远的地方瞧着这个现在正坐在他面前的不幸透顶的孩子,瞧着钱立娃这个接二连三遭难的,外部像小姑娘的苦命孩子。……
“鸟儿如果在海面上遇到了坏天气,常常要找只船舶在甲板上落脚下来……这事我如果不知道,还有谁能知道呢?”郑德康自个儿暗下说。
他又想了一会儿,一边撮着嘴对着自己上唇吹气。
“你读几年级啦?”
“我刚升三年级……奶奶现在孤身一个人,要她照管我,她吃不消。”
他忽地觉得这个钱立娃一下子把他内心的什么缝隙甚至缺口都填补上了。
“你们在上海还要待多久呢?”
“奶奶明天就要回去,我开学前在姨奶奶家里住一阵子,以后奶奶会来接我的”
“那么我们就这样吧……你既然对鸟儿有兴趣,那就上动物博物馆来找我,我在那儿工作,我给你看各种各样鸟儿的标本。你去跟你奶奶说,我很想见见她。”
“那可不行,她不知道我上您这儿来……您最好还是打个电话给她,我这儿记着姨奶奶家的电话号码。不过,你可什么也别提起我。”
孩子从他的短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用橡皮筋箍着的小记事本,把橡皮筋吧嗒一声取下,郑德康抄下了他全然不认识的他那姨奶奶的电话号码。
“我一定到动物博物馆去,谢伯伯会伴送我去的……不过,请您告诉我,我该什么时候来?”
“你星期一来吧,”郑德康思忖了一下说,“我一早上就在那儿,”他又想起了什么,思忖了一会儿。“这支羽毛你拿着吧,这是海鸥的羽毛,他是一种勇敢大胆的鸟,专在深海的上空飞行。我们鸟类学者中有一个习俗——送一支鸟羽给人留念。”
孩子接下了羽毛,用手指把它抚平,细心地放进他的小记事本里……除了姨奶奶的电话号码以外,这本小记事本里还记着些什么呢:说不定这小记事本里还保存着他记下的触痛了他幼稚的心灵的接二连三的不幸和灾难吧?
“现在我该走了,要不奶奶要急的。”
“回去的路你认识吗?”
“谢伯伯答应在您家对门面包铺前等我。……他能跟我一起上动物博物馆来吗?”
“那又有什么……让他来吧。”
家里又留下了郑德康独自一人坐着,陷入了沉思,他写字台上的日历仿佛自个儿在一页一页地翻回去,翻回到了往昔的岁月……
他儿子通常总是每星期六去郊外别墅里,妻子和女儿在那儿等着他,郑德康此刻只是碰碰运气,拔个电话给儿子,没料到他竟在家里。
“小刚,太好了,把你找着啦……我还以为你到郊外去了。”
“正好要动身。”
“上我这里弯一下行吗?”
“有什么事吗,爸爸?”
“不,没什么事……只是想看看你。”
“那好,我就来。”他那早已当上了部门经理的儿子郑小刚说。
儿子有自己的车。郑德康走上阳台,不久就看到儿子的那辆奥迪汽车已驶近他家大门口,隔了一会儿就听到了电梯声响。
“爸爸,你好吗?有啥事?”儿子问,他还是以为,父亲叫他来,不光是想看看他。
“看到天气预报,说是二十四小时内有台风呐……顺便问问,你朋友中有没有谁熟悉寄宿学校的?”
“寄宿学校?你要问寄宿学校干什么?”儿子感到惊讶。
“有件事情……虽然这事情跟你直接无关,可终究是一件事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的个子魁伟的儿子却沉着地瞧着他,等他说下去。
“你知道你前妻的什么情况吗?”郑德康问。“你知道李志兰的情况吗?”
儿子立即警觉起来,歪了一下脖颈,郑德康接着说:
“李志兰一年前死了。今天她儿子来过我家。真是个好孩子啊……家里只留下了他跟祖母两个,祖母已经年老体衰。咱们该看在李志兰的份上给他设法在这里哪家寄宿学校里找个安顿。他父亲不幸在一次生产事故中丧了命……也许,给他找到个寄宿学校就能帮他的大忙了。”
可是儿子一声不吭,父子之间似乎蓦地出现了一道鸿沟似的,彼此陌生起来。
“我可没有这样的朋友,”郑小刚简单地甚至略带一点敌意地说。“李志兰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当然罗,我很可怜她……不过,这完全是另一回事,别扰乱我的生活吧。何况你现在这媳妇又多心。”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多心的,反正我得凭自己良心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准则。”
郑德康差点儿脱口说出:“我儿子的心肠怎么会变得这样硬?”但他没说,却说了句:
“好吧……分手了,就各不相关了。你回去吧,小刚,你家里的人大概在等着你。”
可是儿子不满地望着一旁,仿佛眼下的这一天假日,给败了兴,他已不想去下面别墅了。
“分手了就各不相关了,”郑德康又重复说。“让我们各自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吧;我们谁也别干预谁。”
虽然父子俩和和气气告别了,而且还说定了,各人可以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但是,儿子的心里,看来毕竟留下了芥蒂,不过郑德康也希望,这芥蒂什么的能深深铭刻在儿子的心里。人就是需要这种苛性液,它可以浸蚀并分解掉那些长年累月积存在人们心底里的“酒石”或是“盐底儿”,但愿这种浸蚀液更辛辣更强烈些!
他在自己的记电话号码的小本子里找到了曾经同他一起在大学里念过书的老教授王和高的电话号码,可是王和高不在家,于是郑德康对他妻子说:
“请老王帮我打听一下寄宿学校的录取条件……我有个娃娃要安顿。”
“想必是你的小孙孙吧?”王和高的妻子猜测说。
“是啊,差不多是孙子……也可以说,的确是孙子。”
“老郑,您的近况怎样啊,我们很久没有见面啦。”
“我要尽量设法活得不长酒石,不积盐底儿。”他回答说。
“这话什么意思啊?”
“这就是说:不要引起痛风病,你难道不懂吗。”
王和高的妻子同意他的说法,是啊,应该尽量避免害痛风病。
尔后郑德康打开了一本大图表册。图表册上全是彩绘的各种鸟类——他一页一页慢慢的翻阅着……
或许,钱立娃的确能进寄宿学校,这样每逢星期天孩子就可以到他郑德康的家里来,那他就可以先引起他的兴趣,然后激起他强烈的求知欲,去了解鸟类怎样飞行,怎样移栖,过冬,一步一步把他培养成为自己的帮手,到将来,他就可以接自己的班啦……
不过,这都是后话,眼下郑德康只是在他写字台上的案头日历上记下:“星期一——钱立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