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过大年

来源:墨镜   发布时间:2015-05-20 20:46:12 


……海风吹呀,海浪高,我们守卫在长山岛,守卫在长山岛……
保卫科干事付虎以少有的轻松心情哼唱着区歌,在“欢度春节”四个大红灯笼摇头摆尾的欢迎下,走进了设在一楼的办公室,身后越刮越猛的北风似乎成了他的伴奏,音宏调高,字正腔圆;那“噔噔”的脚步声,像鼓点一样敲在光滑的地板上,在寂静的办公楼走廊里分外清晰,毫不客气地把接二连三的鞭炮声甩在外面。
此时此刻,他觉得在这个办公大楼里,甚至在整个海岛部队,不,再扩大一下,在这座人口不足一万人的海岛上,他都应该是最高兴的那个人。
今天是年三十,明天是大年初一,大过年的,谁个不高兴?再有什么烦心事,有什么难办事,在这样的时候,也会放下,放不下的,就埋在心底,不由自主地跟着这个“年”的到来,而欢欣鼓舞起来。年是个什么呢,是个坎呢,好像暗藏着神秘莫测的机关,小心地过好了,今年好的明年会更好,今年不好的明年也会变好。
所以,就有点疑问:付虎的高兴是不是有点夸大化,他有什么特殊的呢?然而付虎的过分高兴却是不容置疑的,不但他自己,就是稍微了解情况的人都会这样认为。会说,伏虎这小子,今年吉星高照,他不高兴的话,这个世界都不会高兴了!哦滴神来,这一说更邪乎了。
付虎在上午10点多办公室来,不是来上班的,而纯粹是习惯使然。刚才在宿舍里刚把回家过年的大包小裹收拾利索,一看手上的表,离开船还有整整一个多小时呢,看了几分钟电视,却心烦意乱地什么也看不进去,“啪”地关了,心说到办公室呆会吧。
部队就是这样,越过节什么的,就越紧张,放假是初一至初八,可战备期早提前在年三十下午就到了,初九才解除情况。这个海岛部队情况特殊,机关一分为二,司政在岛上,后装在大陆。许多人岛里上班,家在岛外,尽管只是40分钟的航程,却只能周末出岛回家,周五下午专船接出去,周日专船接进来,这种小分居被有人戏称为“每周一歌”,付虎就是这样种情况。本来这出岛的船计划在放假前,也就是年三十下午,因昨天接到了大风警报,所以就提前到今年上午来了。11点开航的这班船,成了农历新年前的最后一趟船了,偌大的机关除了值班的,和家在岛上的,其余都要出岛了。你还别说,这么一调整,无意中就让回老家过年的伏虎同志又拣了一个便宜,整整延伸长了半天假呢,就这,他就应该高兴。
当然,让付虎的高兴决不仅是这个。

昨夜临睡前,他躺在被窝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节前事多,他的“周末一歌”已停了快一个月了。但当时他脑子里想得却不是跟妻子亲热,而是回家问题。就拔通了陆上家里的电话,跟妻子一起把研究了数次,终于尘埃落定的回家方案又梳理了一遍,基本步骤是,明天上午他乘船出岛,妻早联系好单位的车在那端码头接,然后接着不歇气地向500公里外的老家赶,力争在傍晚前回老家吃上年夜饭。
妻在电话里幽幽地说,我还是不放心,老担心你出不了岛,我都让你诳怕了,大前年,前年,去年,每次都计划得好好的,最后都是因为你这事寻事黄了汤。
伏虎听了心里有些泛酸。可不是,前几年过春节,不是有案要查,就是有风要刮,每每把个春节弄得不欢不乐的。今年不同了,在机关年终总结表彰会结束后,被评为优秀机关干部并荣立三等功的付虎,正在荣誉的漩涡里打转转,激动的得摸不着北呢,就被忠副政委叫到了办公室。忠副政委是保卫科长出身,当了首长又分管保卫工作,今年部队安全稳定,并实现了连续三个安全年,让他心里很滋润,就想到了鞍前马后的付干事。问他,几年没休假了?他想了半天,说都好几年了,还真记不起什么时候休过假。忠副政委就很动感情地说,不能让老黄牛累死,要保护干部的积极性,今年你发挥主力干事作用,接连发现并消灭好几个事故苗头,有点劳苦功高,休休假吧。我回头跟你科长讲讲,不是科里还有两个人在位吗?
付虎那时在台上领奖的时候还暗下决心,要再接再砺,加倍努力干工作呢。经副政委这么一说,又想起妻子那渴盼的眼神,就一时犹豫了,考虑一下,说不用休假,只是想回去过个春节,节后就上班。副政委听了有些不解,付虎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儿子正月初三满月呢,想抱回家让年迈的父母看看。副政委一听哈哈大笑,说你小子今年可是三喜临门呢,没问题,就是天塌下来,这个年也让你回家过!
因此,当时面对电话那端的妻子,他信誓旦旦,这次是真的假不了,放一万个心吧。妻子叹口气说,但愿顺利吧,我明天准时在码头等你。最后他非要把电话给儿子,对着话筒就唱开了歌:海风吹呀,海浪高……,妻子劝也劝不住,就把刚睡的儿子放放好,不忍心打断他,不作声地代替儿子听,一直折腾到半夜。
与外面又是风声、又是鞭炮声的喧闹不同,此刻的办公室是少有的空阔和冷清,连平时乱如一锅粥的办公桌上,也不知什么时候被高干事收拾的光溜溜的,像喜欢长发的人一下子被剃了光头,怪别扭的。科长陪首长到里面的基层小岛连队过年了,临走前千叮咛万嘱付,督促付干事早早处理好事务,处理不好的交给小高,并说忠副政委下了大决心,让你回家过这个春节,看样子,你不回去,我都没法交待了。小高干事新婚不久,因妻子来岛上过年,上午到市场采购年货了。
只有墙上的钟表蜗牛似的,不紧不慢地嚓嚓着。付干事一看,这么长时间了,才过了十分钟。

办公室里心不在焉翻着报纸的付虎,突然被隔窗传来的声音吸引了,昨天就挂好的灯笼,经不住海风的胡搅蛮缠,悬挂灯笼的铁丝突然“嘎崩“一声断了,眼看迎风招展的灯笼吱吱乱叫,就要掉下来。他快步走出去,让岗哨通知连里,抓紧派人来加固。
那哨兵打完电话,就急忙和付虎拽住铁丝的断头,防止灯笼掉下来。这个兵好奇地问,付干事,你那个大胖小子出生时多重?足足八斤半,付虎骄傲地说,又想象着那胖小子的样子,心里痒痒的,出岛的念头更急了。
警卫连的兵都跟他很熟,不但因为连里有个警卫五班,基本上是保卫科的“自留地”,关键是付虎特别容易给兵留下印象。
付虎引人注目的地方,倒不是保卫工作岗位的特殊,而是缘于“两鼓”。
第一个,是眼大而鼓,黑多而白少,仅仅随便注目上你,就会让你心里发颤,更别说有问题让他有专门研究你,如果说常人眼睛是灯泡,那么那他的就是探照灯,所以敏感又多疑,第六感特强,可以称得上是嗅觉灵敏,天生的干保卫的料儿。机关有人开玩笑说,你真是当代的福尔摩斯!付虎听了眨眨眼,不动声色地看对方,对方就有些慌,闪开老远,接着说我讲的不准,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狗也。付虎这时不会恼,反倒想,狗族中之伟大者,犬也,我就是一只部队的警犬,专门降恶龙伏虐虎,你们想做还不一定成哩。
第二个,是肚大而鼓,他按要求收腹挺胸没问题,关键是他走路的姿态有些特别,如果第一次见到他,过目之后肯定会想起“趾高气扬”这个词,甚至可以讲,他惟妙惟肖地诠释了这个词的全部含义。当他还是个刚从下边团里抽调上来帮忙的小干事时,就挺胸鼓肚,昂首阔步,即便他心里想的是谦虚谨慎,即便是见一号首长,也不改其态,依然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有人形容他,付虎付虎,肚大如鼓,大案小案,势如破竹。这“两鼓”之状,却委实算不上什么大毛病。
忠副政委说,保卫科不但有把好人当成坏人的警惕性,而且要塑造起自己的威严形象,否则是拿不住人的。付虎就照着来了,什么胆大包天的孬兵,什么油头滑脑的个别人,只要他往面前一站,先怯三分,再瞪眼,就腿肚子转筋了。
自然,人无完人,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一个,特喜欢新潮的东西,而且爱显摆,什么586的电脑,什么2G的手机,经常在大家面前亮一下,收获着众人的啧啧惊奇。据有关人士称,他最近除了夸耀他的大胖小子,再就是爱摆弄——优秀机关干部的奖品——派克笔了。
说话间,连里派来了两个兵,一个矮胖的中士,一个瘦高的下士,下士肩上掮了个小梯子。二人见了付虎都笑了,然后都敬了礼,说付干事一穿便服怎么像个特务。然后他们架好梯开始修,中士看来是个班长,就说咱俩取长补短,让瘦高个上,他在下边扶。突然,瘦下士在梯子上一闪晃,差点趔趄下来。胖中士有点火,大声说,让你关键时刻表现一把吧,你倒拉稀了,付干事你又不是不熟悉,紧张什么,下来我上,别大过年的,给我整事。
付干事转身想走,听到胖中士的话笑了,看着瘦下士从梯子上爬下来,射闪着他的目光。他叹了一声,这个胆小的兵,就回办公室了。
可再进办公室不久,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看看表,距开船还有四十分钟。此刻,在他归心似箭的档儿,一时竟弄不清这感觉是来自“回家过年”这个念头过于强烈呢,还是来自他多年从事保卫工作的敏感,反正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好像远方海平面上不经意的一个黑点,渐渐在变大,终于变得令人不可忽视。
他的心情子陡然沉重起来。于是,他又一遍打开抽屉,把处理过的文件夹,领导批阅的请示报告,还有上级的电报,重新逐一检视一番,没有发现问题。拍拍脑袋,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遗忘的事,就把手中的派克笔使劲摇了摇,嘴里嘟哝着,没事的,没事的,既像驱赶脑子里突然飞进的苍蝇,又像安慰一只不听话乱叫的狗。但还是不安的站起来,有些焦燥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踱步。
伴随着这个不安的,还有被越来越大的海风刮过来的鞭炮声,它们从机关宿舍区,附近渔村里高高低低地传过来,碰到办公室的窗子上,已显得有些强孥之末了,但仍能分明而准确地传送着新年的气息。
付虎突然站住,想到可能是保密室新来了电报,有什么事。想到这里,把钢笔在衣兜里插好,急步走出去,登登跑到二楼保密室。保密员休假,被军务参谋陶勇临时代替,却是心安气闲地,奇怪地看着他,说没有你们科的电报。他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二楼首长办公区是如此的安静,素日机关人员上请下达的忙乱,打电话、接电话的喧嚣,迎来送往的脚步声,此刻像退潮的海滩,连浪花的痕迹都找不到了。
不远的忠副政委办公室里却传出了说话声,他知道忠副政委是今天的值班首长,时间还早,进去跟首长告个别吧。
一会儿,付虎脸色泛红地从忠副政委办公室里出来,重新恢复了轻松心情。首长的关切让他心潮起伏,像涨潮的海浪淹上了浅滩的礁石,把刚才那个不安的念头覆盖得严严实实。
“海风吹呀……”他嘴里轻轻哼着走下楼去,眼前又满是回家的想法了。走到一楼楼梯口,经过干部科时,里面却好像很热闹,欢声笑语的。付虎看看腕上的表,距开船还有近半个小时呢,就一转身推开了干部科的门。他那知道,这一进去就不是能不能登上最后一班船的二十分钟问题了,而是整整二个小时才出来。

付虎推门进去,好像是不经意摁了哪个开关,屋里的说笑声一下子停了,只见老庄干事和郑芳干事本来桌对桌、脸对脸地坐着,这时全扭头望着他怔住了,仿佛见到外星人突降,二人脸上残留的笑容,像一场大雪最后才落到脸上的雪花,一抖擞就能掉下来。
还是郑芳反映快,率先复苏过来,她碰一下有些发红发烫的脸腮,抹一把掉到额前的秀发说,哟,伏干事好!可你不是出岛携妻抱雏回老家过年了吗,怎么?
缓过劲来的庄干事,看看表,说还有25分钟就开船了,再不去可就赶不上了。
付虎不理这个茬,话里有话地说,你们这是个别谈心呢,还是交流思想?孤男寡女的,可不要一失足成千古爱,小心陶勇那小子吃了你。
郑芳是这个机关大楼里唯一的女干部,即便长得丑一些,也会成为男人堆里的香花,可偏偏是个有沉鱼落雁之态,闭月羞花之貌的大美人,曾一度成为半打少壮派军官的青春偶像,追求者不算大楼之外的,据说就有近两个班。不过,近来听说名花有主,军务参谋陶勇那个帅小子有可能独占花魁呢。
庄干事和伏虎是扛着红牌坐一条船来的,二人既是无话不谈的铁杆哥们,也是比着赛着的对手,目前从总体看,二人名望差不太多,伏虎略占上风。和伏虎高大威武不同,庄干事是典型的四川“锤子”,精焊短小,灵活机智,而且一张嘴巴不饶人。只听他说,现在的事难说哩,常在水边走的人,哪里有坑,哪里有洼,眼前清楚得很,早防上了,怎会掉水里唻,倒是十天半月不闻晕腥的主儿,像干透的海绵,见了水可就不管浑清,一下就吸上了,别说是湿鞋子,说不定还会呛死逑。
付虎看郑芳同志有点不好意思,也知道说不过他,就犯了老毛病,顺手拔出了那支派克笔,在他们二人面前一晃,得意地说,最新款名笔,见过么,四川佬?
只见庄干事眼疾手快,一把从伏虎手中把那笔夺过来,嘛子玩意儿,有什好瞧的,说着就要打开在桌上乱划,付虎急了,伸手来抢,庄干事却是一扬手,那只银色闪闪的笔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嗖”地飞进了半开着的档案室,弃明投暗了。
付虎恨恨地说,你等着,就冲进档案室去了。
郑芳听着档案室的门澎地关上,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却转头盯住庄干事,催他,你接着说,陶小子怎么闯得祸?
庄干事知道郑芳的心思,她现正在深入考察陶勇同志个人隐私哩。就不慌不忙地问她,刚才我说到哪了?郑芳急急地说,说到冬天机关下班时天都黑了。庄干事说,对是说到这儿。可他反问一句,你说工防科的刘参谋是不是陶勇老乡?郑芳点点头,庄干事又问,那刘参谋是不是和我们那位神情严肃的一号首长外形非常像?郑芳想了想说,像兄弟俩。
庄干事接着说,话说某个冬天有一天晚上下班,陶勇走在人流中,看前边朦朦胧胧的有个人,好像是老乡刘参谋,就想和他开个玩笑,悄悄上前,从背后扳住刘参谋的肩膀,下边抬起膝盖,就猛地朝屁股顶上去……庄干事说到这里,故意卖关子,停了。
郑芳不解,说这有什么,战友间一个玩笑嘛。
庄干事说,是啊,这不算什么,可是你不知道,等他撞完后才发现那个人不是刘参谋。
啊,郑芳大惊,颤着音说,难道是一号不成?
庄干事忍住肚子里的笑说,正是。
话音未落,郑芳却是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的花枝乱颤,一会儿又捂着肚子在哪里哎哟直叫。
这时庄干事却突然说,差点忘了,不是还有个老干部得节前去看望吗。二人强收住笑,急急地锁上办公室的门走出了办公大楼。一路上,袅娜莲步的郑芳还窃笑不已,满脑子是陶勇撞一号后的尴尬情景,心说陶小子,你还真是个人物哩。

庄干事看完政治部退休的老干部时,已快12点了,就和郑芳分手。郑芳顺道回家了,他的父亲是一位退休“老海岛”的小女儿,家就住在南边首长宿舍区里,庄干事顶着风回北边的机关宿舍区。此刻营区大院里,除了此起彼落的鞭炮声,还有坚守岗位的哨兵,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好像最后一班船把岛上所有的人都拉走了。
他感叹着,岛上过年就是冷清啊。
回到家妻正等他吃饭,一见他回来,8岁的女儿楠楠就欢跑上来,他照例是一个“拔萝卜”,两手套住孩子的脑袋,用力向上一举,嘴里喊,拔,拔,拔,一会长个大萝卜。孩子却挣脱他,说爸爸今天手凉。妻子有些疲累地坐在桌前,说快别闹了,明天就是初一了,大过年的,你也不管管家里。她们逛了一上午街,采购了年货,为女儿买了新衣服,为他买了一双新棉皮鞋,箱上还放着一卷花花绿绿的喜子对联。妻又说,孩子见了电梯就不下来,从底下坐上去,从上边坐下来,反反复复,可过了洋瘾了。他坐下搓着手问,你买什么了?妻摇摇头,我不缺什么。他有点堵,又有点火。这与他在办公室喜笑颜开的样子判若两人,好像把高兴的事全在外面掏空了,回到家就只剩下空瘪的外壳了。
庄龙和付虎毕业时双双走进干部科,出来时就各奔南北了,付到南边陆地上的海防团,庄到防区最北端海防团,整个一个南辕北辙。因海岛工作生活艰苦,为鼓励干部安心海防,上级对海岛基层干部有个优惠待遇,副连就可办理家属随军主。庄一结婚就让在家乡镇上上班的妻子辞了工作,说团里有家属工厂,让她随军来到了海岛。那知家属工厂在妻子来前几个月就停产了,然后是倒闭,然后是移交地方,妻挂了个空名,天天在家,成了真正的“闲(贤)妻晾(良)母”。回家时同学问起妻子干什么时,他只好苦笑说,在家上班呢,本老板开工资,钱虽不多,可有一条,概不拖欠。女儿出生后,靠庄一个人的工资生活,本来就捉襟见肘的,接着双方父母又进入老年多病期,这样家庭的重担就落在庄一个人身上,小日子过得很紧巴。在孩子三岁时,妻无奈之下,就把孩子锁到床腿上到渔村里找活干,和一批外来妹在海边刳起了扇贝,拣起了鲍苗,几年下来,海风吹、太阳晒的,把原本一个高中的校花,光滑顺溜的水灵四川妹,变成了一个皮皲肤裂的底道的渔妇。而且那个营队驻扎在一个巴掌大的小岛上,没有幼儿园,直到今年夏天调到干部科时,8岁的女儿才上一年级。
有时庄干事不顺心就犯混找碴,反倒埋怨妻子,说从四川老家随军来部队都几年了,还是不改土气的老毛病,整天穿得像个乡下婆姨。这时他的眼前还很没良心地,不由自主出现了郑芳那神情灵动的样子,那个味道,不对,那个气质,在妻子身上比稀土元素还缺呢。
这时女儿跑过来,手里举着一只崭新的钢笔,说,看爸爸,妈妈给买的。
庄干事看着钢笔,却像猛然挨了一枪似的,脸色刷地变得腊黄,猛地站起来,嘴里连连说,坏了,坏了,班船,付虎……疯了似地跑出去。妻子吃了一惊,什么班船,不是上午早就开走了嘛。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办公楼,明知干部科档案室比牢狱还严密,里边没有电话,窗子全是封死的,付虎就算真是一只虎,也无法逃脱,却仍想抓救命稻草一样,怀着一丝希望,抓住门岗就喊,看到付虎没有。哨兵愣了,说一直没看见他出来。
拿出办公室钥匙,平素干练的庄干事却插了三次再插进,等把档案室的门一打开,只见付虎灰头土脸的,手里攥着那只笔,呆呆地走出来,盯着浑身冒冷汗的庄干事,像不认识似,嘴里喃喃,我要出岛,出岛……,片刻之后,伏虎终于清醒过来,怒狮似的,带着嘶哑的哭腔,朝庄干事喊,你让我出岛吧,我要回家过年!!

约半只烟的功夫,他们灰头耷袋地一前一后走出了办公楼。哨兵惊奇地发现,走在前边的付虎更像个特务了,有些冷酷,面无表情,后面的庄干事却像个被抓捕的罪犯,畏畏缩缩的,连步子都比平时轻了许多。
付虎是到庄干事家里补中午饭的。拐进庄干事住的那个楼道,伏虎气哼哼地回头看了看庄,见庄这次真是比霜打了的茄子还蔫三分呢,就有些不忍心了,想想自己也有责任,就那么耐不住性子,东看西瞧的,这也就罢了,不摆弄那只笔的话也没事……,想到这里,就站住问庄,你小子看来怕我吃你家的饭?庄见付神情有所缓和,忙堆上笑脸,小步快跑地到前边开门了。付虎却说,等等,转身回了他的宿舍,随即用报纸包了个东西出来。庄更加不安了,说你还拿东西?付瞪他一眼,美得你,前边开门去!
进门,楠楠就跑过来扑上了伏虎的怀,伏虎一只胳膊抱住她,把藏在后面手里的报纸举起来,说看叔叔给你买什么新年礼物了?哇,是大白兔娃娃,谢谢叔叔!
伏虎放下孩子,又瞪一眼庄,说不用谢我,谢你爸吧。
庄妻在一旁,正奇怪早计划好回老家的伏虎怎么又回来了,听这个话,更觉不对,这平时好的像一个头的兄弟俩,今天怎么了?正想问,只见庄发话了,快加两个菜,老付还没吃中午饭呢,大过年的,我们喝两盅。
付虎刚坐下,妻子接着来了一串短信,那语气比窦娥还冤,比孟姜女还怨,甚至怀疑他在岛上有“情况”了,但敏感的他,还是放心了,知道妻带着儿子按计划行动,已到了娘家,心里稍安。看一眼在橱房忙碌的庄妻,付压低声说,四川佬,别高兴的太早,咱俩的事没远,弟妹的误会你看着办吧。
庄心知肚明,知道这不仅是今天的事。有一个晚上,庄加完班睡不着,就把郑芳和陶参谋叫上,到付虎单身宿舍里打扑克,刚开始发牌,赶上付妻打电话查岗,当时郑芳靠电话近,就伸手接了,刚问声谁呀?那边就“啪”的扣了。就为这事,付虎被查封了一个月,才终于冰释嫌疑。那真不能怪妻子,半夜三更的,一个单身男人的宿舍出现女人,不蹊跷也恐怖。这次的竟外,肯定让付虎妻子又重起疑心了。
一杯酒下肚,付虎脸色基本上恢复了正常,对端菜的庄妻说,嫂子别忙了,吃不了。无意望去,发现他们家床铺褥下的席梦思怎么还裹着塑料纸,再看其他仅有的简单几件家具,那边角、支腿儿全包着。问庄怎么回事,庄随付刚放轻松的脸色又凝重了,刚想开口,庄妻叹说,我们俩都是外省的,过几年转业部队又不负责托运,几千里远路呢,我们走时这些家什只能处理掉。为了到时多卖些钱,我们只能尽量保护好……庄接过话说,咳,别提了,我们好像天天睡在别人家的床上,住在别人家里呢。
付虎说,你小子让嫂了过的什么日子,不怕有损堂堂副营职军官的形象。说完止不住叹气,知道这实在怪不得庄,也是他自己回答不了的。
庄端起杯说,大过年的,你小子两口猫尿话就不着调了,来,干了。
付虎有些头重脚轻地走进了政治部值班室。今天下午是庄值班,他酒后又动了哥们义气,把庄按在了家里,说看在嫂子和孩子的份上替他值班,反正寡家孤人的,哪里都是呆。躺到床上,付虎迷迷糊糊地想,什么不安的念头,不好的感觉,糊涂的上帝啊,不就是不让我付虎回家过年吗,至于绕这么大的圈子。又转念想,这个年过的,还真就便宜了庄龙这小子!

付虎滞留岛上的事,下午就让忠副政委发现了。当时忠副政委到值班室查看情况,发现坐在那里的,不是值班表上的庄,而是他专门安排回去过春节的付虎,有点火了。等听付虎把前因后果讲了,忠副政委叹着说,你呀,以后可要管好你爱显摆的毛病。不过,既留之则安之,让庄龙上来,你跟我检查部队去吧。
一坐上忠副政委的车,付虎就立马换了个人似的,由失魂落魄变为精神抖擞,仿佛那缠绕的家事,那牵挂的妻儿,被海风一吹而散。对工作的那份痴迷,尽管只离开不到两天,再一接触,就使他有种喝醉酒的感觉。
可这时他马上又感到了上午的那个不安。
应该说,那个不安的念头以强于上午三倍的力度冲进了他的心里,好像在和他捉迷藏,考虑到家事时它就躲开了,想到工作时它就冒出来,看来决不是出不了岛回不了家这么简单。他似乎看到了被家事的浪涛淹没的那个黑色的石礁,又随着家事波浪的退去,重新裸露出来,而且比上午更醒目、更明显了。凭多年保卫工作的经验,他隐约觉得可能要发生点什么,但具体是什么,想想又觉得茫然,看忠副政委稳稳当当地坐着,一付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样子,会有什么事呢?再说全区部队各级首长机关都深入基层营连部队,既坐阵指挥,又和官兵共庆嘉节,应该是固若金汤的。如果出问题,只有直属队可能是个盲区,因此他建议检查直属队。忠副政委点头,说是呀,灯下黑,灯下黑,一不小心就冒鬼。
街道上的冷清与营区的热闹,成了鲜明的对比,所到之处,大小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门口礼堂张灯结彩,值班人员在职在位,干部战士欢天喜地,有的单位在挂灯笼、贴对联,有的单位正杀猪宰羊,准备大汇餐,有的则在排练节目,准备演出,各项活动忙而不乱,紧张有序。忠副政委很是满意,一路忙着还礼、握手,脸上的笑一直没有落下来。
最后一个点,是离机关最近的警卫连,忠副政委说,这个连队的官兵天天见面,还用去看吗?付虎抬腕看看表,说时间还早,不行简单看下一吧。其实,付虎心里一直在打鼓,那个藏在他心里的不安,随着检查临近结束,不是减弱而是在加重,好像电台探测车,距目标越近,信号就越强。
他们下车时,连里正组织战士集合,准备到首长家里贴对联,一看这一排高矮整齐,眉眼亮堂的小伙子,付虎就知道肯定是首长的公务员,好像上午扎灯笼的那个瘦高个下士官也在里面。
连长报告后,忠副政委说,你们警卫连很辛苦,年三十了还闲不下来,你们忙吧,我和付干事随便看看。
十几分钟后,指导员陪忠副政委上车时,才发现付干事没有跟上来,心里就咚咚地乱跳起来,急忙回头去找。
付虎此刻正和连长在战士的包库呢,他们正共同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的天窗。那个天窗是四方形的,上面有一个盖板,这些都正常,吸引他们目光的,是盖板没盖严实,不严实的地方露出一块红白色相间的塑料袋角儿。连长说,没什么事吧,这个我昨天才检查过……付虎一瞪眼,那时有没有发现?连长在付虎逼视下,脸上已冒出了汗,嗫嚅着,好像……,付虎说,少啰嗦,搬桌子来。
付虎推开连长,一闪身爬上桌子,一个跃跳,伸手拽住那个袋角,“哗啦”一声,随着一股灰尘,半米见方大小的袋子有些沉重地坠落到地板上,付虎顾不上擦试脸上的灰,找到拉链“哗”地拉开,里面的东西让他们惊呆了,也让随后赶来过的忠副政委倒吸了一只凉气。
里面有一件套旧军装,还有一张旧纸,在它们上下,散落着几十颗黄灿灿的手枪子弹。
付虎他长吁一口气,心里说,你到底逃不过我付虎的眼睛。却又奇怪,心头的那个不安,仿佛见热就化的雪块,不知何时消失了。

忠副政委十分赞赏地望了眼灰头土脸的付虎,转脸严肃地跟连长指导员说,此事保密,晚饭后控制人员外出,做好接受调查的准备。连长指导员知道祸从天降,一时反映不过来,木偶似的呆立着。副政委见了,又说,也不要有太大压力,马上就要进入除夕夜了,要内紧外松,既要继续组织好战士的过节活动,又要积极配合好调查,进一步排除隐患。
他们这才缓过劲来,听了频频点头。
忠副政委立即将情况报告了主要首长,首长指示迅速成立调查小组,连夜突审,务必把问题尽早弄清楚。鉴于事情发生的时机,正是大年夜,人员在位少,工作组人员少而精,由分管直属队的刘副参谋长、保卫干事付虎、军务参谋陶勇三人组成。
他们于晚饭后进驻连队,立即展开调查。首先听取了连里情况介绍,分析最近连里情绪反常的人员。初步认定,子弹来源是在机关年终考核时,担任射击保障任务的战士私自拿回来的。然后他们根据连里提供的当时当事人,确定了一份黑名单,逐一进行排查、询问,仍没有发现可疑迹象,而可疑情况的,已经复员了。
事情有点棘手。
时间转眼到了晚上8点多。连队正在组织战士们观看联欢晚会,不时传出一阵阵的笑声。夜空中时不时地出现烟花的闪光,白天断断续续的鞭炮声,此刻已毕毕剥剥地连成一片,小岛正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气氛里了。
连队会议室白炽灯光,把大家愁闷的脸映得惨白,都望着桌了发愁。那上面,摊开着那个袋子里全部物品:一件旧衣服,一张旧报纸,一堆亮晶晶的子弹。他们要的就是这些物品的主人。
副参谋长扔掉一个烟头,在烦燥地踱步,他一会儿就接了三个电话,全是主要领导的。
副参谋长朝付虎发话了,说你怎么早不发现,晚不发现,赶在这个时候发现?
陶勇跟着说,你千阻百挠地不出岛,是不是就为了让大家过不好年?
付虎听了,心里不服,这是你副参谋长分管的地盘儿,这儿出了问题,找谁?你军务参谋,天天牛哄哄的,眼睛上狗腚上了?但却不说,就站起来给大家杯子里续水,忙前忙后的样儿,好像这些人是到了他家里,他有义务为大家服务似。
可话又说回来,这问题可不长眼睛,谁知道什么时候出现?
突然,付虎在那张报纸上发现了线索,在一个不起眼的边上,有一行小字。
副参谋长对指导员,抓紧收集战士的读书笔记。
有了线索,事情的进展就突飞猛进,很快,一个叫肖飞的战士和报纸上的字迹挂上了勾。
付虎又来了灵感,问指导员,这个战士是不是刚才没有派查?是,他是副司令员的公务员,说是首长家里有事,晚饭后去了就没回来。他是不是个瘦高个,下士军衔?指导员想了一下,对,不错。
付虎眼前又是上午挂灯笼的情形,那个他认为胆小的战士,原来心里有鬼。怪不得自从见他们之后,心里就开始不安,原来扣子在这里呢。
他懊悔地拍了一下头,他这火眼金睛可跑了一会光,想回家都想疯了,本该发现问题的苗头却白白地错过了。
副参谋长对陶勇说,快,组织几个人一起到副司令员家。
很快事情就有了结果。这个叫肖飞的战士,跟去年底退伍的一个老兵关系特好,前不久,这个退伍的老兵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一个秘密,在连队埋冬藏菜地方,有一个角上埋着颗子弹,他本来想带回家,没别的目的,想组装个坦克给儿子玩,怕点验被发现,当时没有拿走,现在想让肖飞帮他捎出营区,说他趁过年放假的时候来拿。今年上午肖飞帮炊事班挖白菜的时候,悄悄挖出来,见没地方放,就匆匆忙忙地放到天花板上了。
副参谋长说,给孩子焊坦克玩?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来我们趁热打铁,我分头给首长们打电话报平安,付和陶你们马上准备起草报告,争取12点前完成。这样明天我们就可以放心过年了。
还不到12点呢,现在都快1点了。突然门被撞开了,只见郑芳和一个战士端两个盆过来,立刻满屋里飘起了水饺浓浓的香味。
大家欢呼起来,说郑芳真是急时雨,我们真饿坏了。
郑芳卷起袖子,一碗碗给他们承。到了付虎这里,还特意笑笑,说,上午你误了船,我也有责任,请你原谅吧。付虎咧嘴笑了,快别说了,不是误了这趟船,能吃上陶媳妇的水饺吗?说完给副参谋长递眼色。副参谋长故意说,我们是不是应该退出呀,这水饺好象不是给我们准备的。
陶勇厚着脸皮说,大家别客气,我的也是大家的,跟我沾光吧,不要紧。
大家听了陶勇这蹩脚的客气话,都笑了。
郑芳瞥了一眼陶勇,说你,还不够资格呢。这是我父亲的意思,他听说了大过年的,还有这么一帮苦命的孩子们,在点灯熬油,呕心沥血的,大动恻隐之心,非要我来慰劳大家不可。
大家一听,又哄地笑了。笑音中,连长指导员各抱着一瓶酒进来,笑着说,吃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各位领导辛苦了,尝尝我们家乡酒。

机关大门口,正对着一弯海滩,从警卫连回来,付虎老远就听到了起伏的海涛声。
已是凌晨3点多了,酒足饭饱的付虎却一点瞌睡也没有,就独自来到海边,任凛冽的海风刀子似的在身上乱划。这是付虎的习惯,十几年海岛生活,每当生活中出现大起大落,每当想家的念头搅得他睡不着,他就会在这样的深夜驻足海边暇想。此刻,欢腾的除夕夜,像亢奋的泡沫一样,正在渐渐止息,变得安详而从容,而被狂风怂勇了一天的海浪,似乎也感到了疲惫,由狂怒的勇士,慢慢转化了为深沉的涌动,伏虎渐渐被大自然的美所感动,禁不住双手罩住嘴,大声喊了起来,大海,新年好!
早就在近处关注的哨兵,这时走了过来,说付干事说,海边冷,回去吧。付虎对他们挥挥手,说我没事。一个哨兵就把大衣脱下来,从后面给他披上。付虎转身所大衣穿上,伸手说,把枪给我,我来站会岗,你回去暖和一会儿。那哨兵自然不肯,他大声喊了,一二三,向后转,齐步走,那个哨兵只好向回走了。
不一会儿,哨位的两个哨兵又移动了,只是一个粗一个细,一个高一个矮。粗的走路姿式像个将军,挺胸鼓肚的,矮的一步一动,很像是警卫员陪首长散步。
庄干事终于找到了付虎,却见他两眼血丝丰盈,但神情亢奋,问他缘故,只是摇头。庄干事打趣他,大年没捞着回去过,倒像是得了什么便宜似的,你小子在哪喝得酒,没事吧。付虎却问他,你家里有事吧,我上去替你值班。庄干事说,你嫂子下好饺子了,快过去吧。说着付虎把衣服和枪交给哨兵,二人向里走。
他们刚到宿舍楼附近,突然听到大门口聚然响起了锣鼓声。付虎说,地方渔村的老百姓来给首长拜年了,看看吧。
一会儿一群花花绿绿的小孩子和打扮鲜亮的家属们,都往办公楼门前赶,他们也随着人流走过去。只见在家的主要领导都早已站在办公楼门前等着了,附近连队不知时候拉了过来,站成了一个很大的半圆。
随着锣鼓动声近,各个渔村的舞龙队一会挤满了过道,然后是两台架着大鼓的车驰近了,停在两旁,头戴红皂巾,身穿大黄袄,腰扎大红绸的鼓手,手中挥舞起来,震天的响声一起,早等在那儿的一队队长龙,陆续入场,神龙摆尾又摇头,向首长们送上美好的祝福。这时警卫连准备好的鞭炮也一齐炸响起来,机关大院里一时成了欢乐的海洋。
突然忠副政委把付虎叫了出来,到一边跟他耳语,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今天首长要出岛接总部边海防记者团,8点出发。副政委看看了付虎,你的假期吗,向后顺延,给你多补几天。然后又开玩笑地,再不能误了吧?再误我们这个年可就真过不好了。付虎一个敬礼,蹦着离开了欢腾人们,他要提前到码头,提前上船,早一步赶到妻儿身边。他要给她一个惊喜。只是如何解释这岛上的大年夜?这可是军事秘密,唉,到时随机应变吧,只要人到了她身边,还能怎样。不行,就给她唱,唱区歌,她可爱听哩。
“海风吹呀,海浪高,我们守卫在长山岛,守卫在长岛。长山岛啊好地方,祖国胸前一块宝,一呀一块宝……”

Copyright © 2004-2021 hycfw.com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山东海洋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版权所有
用微信扫描二维码
分享至好友和朋友圈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