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借着高挂在东海上的明月,我们几个人随了房东,乘了小小的钓鱼船,在哗哗的海潮伴奏下,再度登上白天垂钓的海中岛礁。这是个长条状的海礁,下宽上窄,像一条鳄鱼横卧在大海里。
我们这次的旅行,叫做“渔家乐”。从秀丽的太湖之滨来到这座海岛的小渔村,寻求的是看海观潮的快乐。当然,海钓也是我期待的节目。住在渔民的家里,很快就和房东熟识了。房东是个五十开外的中年人,识文断字,是个有点文化的渔人。他家三层高的小楼门前,有这样一副对子:
水上漂流数十载,就凭这一张网,几颗钓,福也福,寿也寿;
人间风雨千百次,无奈我青箬笠,绿蓑衣,去便去,来便来。
由此,可以看出他的胸襟和对生活的态度。印象里,他是个宽厚谦和的人。
虽然,我出生在青岛这样一个滨海城市,很小的时候就在海滩、舰船上玩耍,但是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大海靠得这样近。月亮从海的另一边冉冉的走过来了,如同优雅大方的少女,四周流动的云彩,像是她飘飞的裙裾。海面上一片银白,波涛起伏的大海,鱼鳞般闪耀着光芒。晚风从海面上掠来,一重重的雪浪花,在礁岩上盛开,巨大的浪头层叠着从远处奔来,像一堆堆的积雪,撞击岩石,抛洒下来,发出巨大的轰鸣,前一堆刚刚散了,下一堆又举了起来。一浪高过一浪,一声响过一声。我不知道,大海如何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大海是神秘的、勇猛的、雄性的。在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是上帝宙斯的弟弟。而我的房东告诉我,东海底下有座水晶宫,住着东海龙王。
拿起鱼竿,系好鱼饵,我把鱼钩向大海深处抛下。如果真有天人感应的话,我想也许,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和大海,和海神波塞冬,和东海龙王,来一次愉快的对话。
与白天不同,我们已经坐在了岛礁的顶上。白天,我们垂钓的那块平坦的礁石,已经被大海的潮水吞没了。那里,距离我们现在坐的地方,大约有两米高吧。潮起潮落,居然有这样大的落差,就像人生的起伏跌宕,不可捉摸。脚下的岩石,一直都被海水冲击着。大海好像铁了心要把我们这个小小的岛礁冲倒,它接二连三的掀起巨大的浪头,像猛虎般的越过陡峭、光滑的礁石,向上冲击,四散的水珠飞溅在崖壁间,一波刚散,一波又起,每一个巨浪翻滚上来,冲击过岛礁上凹凸不平的岩石后,就像一阵急雨般落下,在岩面上溅起大小不一的水花。
我坐在礁石顶上,哪里还敢静心垂钓。一颗心早就跟随着海浪起伏,看着它们狂舞着,咆哮着,成群成群的跳上脚下的岩石,高高地竖起,又狠狠地砸下,在岩壁上摔得粉碎。有时候就觉得它们像怪兽一样,立刻要扑到我的怀里来了,吓得我屏住了呼吸,好似心都不跳了。然而,海浪总是在离我的脚面还有很远的地方就退回去了。秋夜,海岛上是很凉爽的,但我身上还是出了很多汗。我觉得持杆的手在颤抖,头发被汗水粘住了。
一旁的房东,可能看出了我的窘相,他对我说:你不要总是盯着脚下,这样是钓不上鱼来的。你要向远处看,月光下的大海,是很平静的。他伸出手,指向月亮的方向。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大海就像一匹银灰色的绸缎,闪亮,光滑。像是少女微微喘息的胸脯,有节奏的起伏着。是啊,人有时只觉得眼前的紧迫,却看不到远处的光明。大海在月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轻轻摆荡。在黑天黑地的衬托下,越发显得白净优雅。向远方遥望了一回儿,我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平静下来,慢慢的觉得身上有些凉。
此时,房东吹起一枝竹笛,悠悠的渔歌曲调,在这空旷的大海上空显得格外清亮。我不知道它描述的是否仙境,只觉得飘逸空灵,非常动听。这美妙的笛声好似能穿透人的灵魂,让人觉得表里俱澄澈。
月亮好像比先前小了些,高了些,却更加的洁白,她在飘动的云彩里,穿来穿去,弯弯的像是浅笑。她始终含情脉脉的望着大海,一阵阵的抛洒着银辉,这也许就是她抛向大海的媚眼吧,我忽然想到,或许月亮就是大海永远的恋人?
月夜海钓真是个浪漫的主意,可出主意的两位姑娘因为晕船,早已同房东的儿子返回渔村。现在,只剩下我和房东,傻傻的坐在冷冰冰的礁石上。我之所以要在这里海钓,是因为我想要和龙子龙孙们近距离对话。我想问龙王一个问题,亿万年前,我的先祖也许和鱼类们是同一个祖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在某一天的一个白天,或者一个夜里,或者一个黄昏,大家开始分道扬镳,就像分了家的兄弟,各自依据不同的遗传路线,生产出更多不同的基因。一个成了大海的精灵,一个成了陆地的主人。
尽管有巨大浪花的遮蔽,我还是感受到了一朵小小的浪花,我把横杆一提,月光下,我看见——我的钓钩上有条小鱼。我提着它,想和它对话。但我不明白,它是龙族的王子还是公主。你知道,亿万年前,我们是同宗兄弟吗?我用目光向它询问。它似乎什么也不明白,只是一个劲的乱蹦。“这大概是个没读过书的,不知道什么”。我这样想着,就摇起鱼绳,把它放了。这个晚上,我又陆续的钓上几条鱼来,大概都是没读过书的吧,我们都没有好好对话,它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我把它们全都放了。我希望它们能把我的疑问,传给海神,传给东海龙王。我并不急于它们马上就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这样的期待,人类已经等了几万年了。最后钓上来的是只海蟹,在我准备放走它的时候,它狠狠地咬了我一口。“你这个流氓,破坏了我的好心情!”我暗暗地骂了一句,立即决定:逮捕它。我把它扔进了水桶,明天,我要把它煮汤喝。
天水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当月亮从云彩里钻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了,是一艘小船,隐隐的有突突的马达的声音,是一艘机帆船。有人来接我们了。我收了杆,想走到脚下的平台上去。这时,我突然发现,海浪又像巨兽一般的扑来了。它们像是从岩石的洞里涌出来的,忽然间就跳起几米的高度,它们互相的撞击着,在空中互相撕咬,突然间狠狠地砸下来。一浪下去,一浪又起,直直的向我立脚的地方扑来。我再次的心惊肉跳,心跳到快要跳不动了。直到回到岸边,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到船上去的。
海钓归来,惊魂甫定。两只脚踏在陆上,文人的酸气开始上涌。我写了一首《水调歌头•东海夜钓》以记此行。
望处瞰瀛洲
信是倚回风
层涛梦翠吹尽
满袂算鲛宫
衬步穿过寒气
金菊千盏待出
霜剪佩流空
几见醉吟处
浅酒泛芙蓉
坐苍石
秋已半
影葱茏
月寒玉笛
波落晴碧点西风
问甚青丝似被
照罢看惊自顾
回首乱西东
横杆垂东海
此日钓璜公
朋友,我要告诉你:月夜海钓,真的不浪漫。除非,你比我的胆子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