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反击:嵊山海洋生存文化主旋律

绝地反击:嵊山海洋生存文化主旋律

来源:张慧飞 陈桂珍   发布时间:2015-05-20 22:41:18 

壮观的海上养殖场

嵊山后头湾

东海天涯海角、海上千山尽头,有一个小岛叫嵊山,隔一条三礁江,又一个岛叫枸杞。这是被《中国海洋报》记者称为“上乘之山、四海之水”的嵊泗海域版图上最东端的姐妹岛。她们耸立在东中国海的边缘海域,可以称作真正意义上的海疆绝地。

一、绝地意识:向海索要生存权

当我们乘着快艇抵达汪洋碧海中的小岛时,时空概念忽然有一种异化的感觉,目光随着奔涌的浪涛冲到东涯绝壁的刹那,儿时从父辈身上传递的历史记忆,一下子被打开了。脑海中跳出的第一个词,竟然是:绝地反击。

是的,身处绝地,只有反击,方有存活可能。

遥想古代,陈、钱两姓人家摇着舢板落脚嵊山岛的刹那,一转身,面对无边无际的汪洋滔滔,进一步,是海;退一步,还是海,他们是否突然也有一种憬悟:置之死地而后生!

绝地意识就这样在嵊山人心里产生了,并且世代传承生了根,根的意识,也即他们的绝地意识。于是,蕴含绝地意识的“尽山”,又成了嵊山的别称。

嵊泗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文艺演出队今年倾情献演的《东海谣——海乡风情演绎》中的《祖先的小船》,真实地反映了地理意义上的绝地之险:

“一朝北风起风暴,二朝北风移大锚,三朝北风暴连暴,恶浪滔天命难逃,

……”

绝处逢生,从地理概念上理解,对嵊山人而言,无疑是一种最恰当的诠释。

何况,中国历史上,总是人祸胜于天灾。宁作自由鬼,不做奴役人。历史上总有不服从的江湖。于是,他们成了岛屿的原住民,这一片汪洋的主宰。就像大西北的拓荒者,他们有了自己的地域主体意识。或许,还包括骄傲和庆幸:大陆文明远离了,熟悉的面孔不见了,但同时也远离了大陆文明的派生物,诸如苛捐杂税、战乱徭役,诸如苟且偷生,拘谨依附……摆脱了人生的大不自在——旧的生存绝地,一切从头活起,岂不是小民的最好选择?

从文化绝地到地理绝地,恰恰是改写历史的机会,也是再生的机会。陈氏在先,钱氏步后,那就叫陈钱山吧。山上土薄树小,无物可食,只容依壁傍崖,搭棚栖身。身处绝地,他们唯一的选择,是以一种反击者的姿势,出岛,投海驾舟,渔猎鱼类,向海索要生存权。

在皇权意志的视阈下,他们以生存叛逆的姿态,游离官方视野,争得了化外之民的自由,在交通工具落后、兵少势弱、天堑阻隔、官府鞭长莫及的情况下,嵊山,尽管在版图上是“沿海藩篱”重镇,明代时,它实质仍然形同行政管辖的盲点,只是作为军事上“海上十二铺”之一,设立“递铺”、烽燧传递海盗险情,官军只在万顷海涛、茫无际崖的海上疲于奔命,巡逻督汛,伺机找倭寇决战。明朝抗倭将领侯继高在枸杞所题的“山海奇观”摩崖石刻,俞大猷命名的嵊山港“箱子岙”,是他们经略海疆的偶然所为,倒是海盗出没那一片海域成为一种常态,并与岛民更有一种天然的海洋亲缘——猎人与强盗,差别只在于,前者从事的对象是异类——鱼类,后者从事的对象则是同类——人类自身。嵊山作为生存绝地,海盗们有足够的理性约束自己,若不到万不得已,兔子不吃窝边草。

因此,不难想象,从倭寇到近代海盗,选择的主要攻击对象不会是嵊山,而是周边航道上过往的海内外商船,主要敌对者则是驱逐他们的官军。他们甚至以岛为基地,将所掠财物或金银珠宝藏匿嵊山岛。据岛民称,岛上的万金山还有个神秘的金窟,内埋大量宝贝,至今没有破解秘密,随着海盗的消失,万金山也变成了一个无解之谜,一个关于海洋财富的寓言。

二、绝地范式:四海之内皆兄弟

很难设想,小小的嵊山岛,有限的资源,尤其是水资源的缺乏,嵊山的原住民们是以怎样博大的胸怀,兼容了中国渔业史上捕捞业的巅峰之作:解放初至上世纪70年代初,每到冬季带鱼汛,嵊山港内,六省二市万船云集、十万渔民上岛带来的挤压,却并没出现人性的变态挤兑,依然秩序井然,和谐如常。

这一典型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嵊山范式或现象,在今天日趋激烈的对资源和利益不顾一切的掠夺、你死我活的竞争中突破了游戏规则和道德底线的现代人眼里,不啻是一种奇迹。

兼容是一种境界。也许是海的博大涵养了嵊山范式或者说绝地范式。

这是嵊山最辉煌的一笔,在中国乃至世界海洋史上,这空前绝后、无法复制的一幕,其场面之宏大壮观和繁荣程度,远胜于清代画家张择端描绘的《清明上河图》里的情景。

16岁就入渔业社,以后年年冬汛就随渔业指挥组驻扎嵊山大玉湾的普陀渔民出身的医师张伟法,至今还惊叹当时嵊山的和谐景象。他说,真是不可思议,介小一个岛,介多的渔民上岛下岛,那种繁忙而井然的秩序是靠什么维持的,没有现在这样的警察维持,也没有专门的护岛联防队把守,十万人像旺发的鱼群涌来涌去,指挥部各立门户,各自为战,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指挥着海上岛上的千军万马。

那时候,岛上用水紧张,渔民几乎整个渔汛不能洗澡,渔民们白天上岛买东西,看戏——那时有演出队来慰问,夜里按时乘舢板回船上睡觉。渔汛最吃香的是理发师,搭一个简易窝棚,理发队伍排成了长龙,理发师手忙脚乱,像砍柴一般,三下二下理完了,打发了一个又一个,没人指责理得潦草,没有水可洗头,也没人埋怨。渔民在岛上买渔需物资或生活用品,没钱的,就以物易物,比如用带鱼换肥皂或蔬菜等,是古时货币未发明之前的原始交易方式。谁也不在乎一点蝇头小利,不会斤斤计较于小小的得失。

秩序的背景是什么?无疑是博大精深、兼容并蓄的海洋文化。

我们发现,汪洋恣肆的大海,人类置身其中,人性中的贪婪、猥琐、自私、乖戾,往往会随之荡涤、淘洗而去,而彰显出一种新的精神特质。这种精神特质,表现在嵊山范式上,还包含了高傲和超脱。

无论是万船云集繁华空前,也无论是千舟散尽人走茶凉,嵊山人始终保留自己的生存方式。唯一变化,是外来文明的长期影响,开阔了他们的视野,他们愿意不适合渔场作业方式的女儿们,踏上新的梦想之旅,远嫁内陆或都市,过更女人化的日子。而相对封闭的枸杞,似乎更注重原始的生存方式。于是有了“嵊山人打扮囡,枸杞人打扮船”的民谚。

在嵊山,这一谚语得到了印证,我们上岛时,接迎我们的是一位俏丽时尚的当地姑娘小李,她能歌善舞,洋气活跃,乍一见,以为是都市来的时尚游客,怎么也无法和当地粗犷的地理环境和传统的渔家女印象挂起钩来,但她确确实实是位地道的嵊山姑娘呀。

不过,岛上的渔汉,骨子里依然透着高傲和贵气。他们有足够的底气永远向海讨生活,过上好日子。因此,在“大岛建、小岛迁”的时代潮中,他们更多地选择了留守。

和岱衢洋的苍凉何其类似,到了上世纪70年代初,不堪承受人海之灾的嵊山海域,淘尽了金山银山,终于走到了好日子的尽头。

鱼走了,人散了,繁华落尽,东沙镇冷清了,嵊山岛冷清了,万船云集已成明日黄花,历史伤逝的记忆游走在沿海渔人们嘴里,但嵊山人对此不屑一顾,他们不习惯徒劳的哀叹,只相信自己的力量,他们瞄准市场,变换一种姿势,从捕鱼转换成牧渔,他们相信自己依然是大海的主宰。

这是新一轮的绝地反击,他们成功了。贻贝、鲍鱼及紫菜、海带大量养殖,尤其是贻贝的精加工,远销国内外,让他们再度立足于靠海吃海的生存之岸。

三、绝地风格:低调里张扬着自我

走在嵊山、枸杞两岛,直观印象最深的,除了壮观无比的海上养殖场,莫过于几乎各占半壁江山的人居之屋与死者墓地了,两者距离之短令人咋舌——前后咫尺,打开前门是海,打开后门见墓,暗合了佛教所言——死是生的延续。

还发现,岛上的屋与坟彼此相邻相依,一起裸露在光溜溜的山坡上。

中国传统文化中,以“死主生”,强调死生大事,事之以礼不可轻忽,明白了死的存在,也就懂得了生的意义。也许,没有比身处绝地的嵊山人更能体会生死之含义了。

因此,尽管岛小地狭,死生契阔,嵊山人仍不敢忽视对亡者的安置。在那里,神性的力量同样突显。墓地、房屋往往与龙王、观音、妈祖、关公等小宫小庙、土地祠并列左右,神、人、鬼,三体同位,组合成一道奇特的文化景观和文化呼应。

有意思的是,人居之屋朴素庄重,与舟山本岛渔农村建筑风格无殊,而坟墓却是华彩有加,多有龙凤人物松柏灯笼花卉精致彩绘或青石雕刻,并题刻寓意通俗的敬语和祝福,那种氛围,感觉不像是生命的殒灭,倒像是生命开始的彩排。这是一种刻意追求的生死平衡吗?或者表明绝地之民对死的一种最高礼遇和尊重?

前往嵊山东涯绝壁景点时,走近路边东海龙宫旁的一座当代墓地,我们留心察看碑文,左书:风飘万里送宝来,右书:龙游四海财运到。墓顶刻“福”、“万古”字样,两边彩塑灯笼、花瓶等,是典型的民间祈福表述,寄寓了生者对死者的世俗化愿望。前去后头湾,走到箱子岙山上,我们又顺便拐入路边的一座修于民国三十七年的墓地,碑上左联:福如东海。右联:寿比南山。横额:山明水秀。题刻:青龙蟠吉地,白虎绕家庭。两相比较,民国版的祈福比当代版的要含蓄,还多了一点书卷味。

而在后头湾龙王宫,我们发现宫门两柱书写的祈福语则是:龙王赐福保四季平安,风调雨顺喜锦鳞满仓。

祈望死者对生者的庇佑,与祈求神灵对人间的庇佑,有异曲同工之效。在岛民心理上,亲人的死亡,实际上已完成了生的最高形式——从人到神。敬亡者与敬神,在岛民信仰文化中,已无严格意义上的区分。

想起一句渔谚:“三寸板里是娘房,三寸板外见阎王。 ”绝地之民面对海洋生死无常现象视若常态,形成了他们乐天知命达观从容的生命观,站在嵊山岛上,望着阳光下闪耀着七彩光泽的大片墓地,你会真切地感受到一位诗人说过的话:死亡是一场华丽而悲壮的出行。

视死如生的从容和超脱,与昔日繁华养成的内心高傲和贵气,形成了绝地之民特有的淡定、低调风格。

我们路过贻贝加工场,男男女女或坐或站地从事贻贝采摘、蒸煮、剥壳等工序,对我们这些城里人的来临,视若无睹,或礼节性地回答几句我们的好奇提问,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并不像闭塞小岛那样,以惊异对应好奇。夜晚,枸杞岛纳凉广场上,摆放了一排排白色的桌椅,在海里忙活了一天的岛民,坐在那里,吹着海风,听着音乐,喝着啤酒或饮料,俨然置身都市海滨纳凉晚会。我们这些外来者在面前晃来晃去,他们同样视若无睹。

这是一种低调,低调里张扬着自我,低调不是别的,是将高傲藏在了骨子里。低调里也透着一种贵气和自信,事实上,他们有理由或者说有资本高傲。

这是一种强韧的生命姿态或生存优越,从古到今,一代又一代,那些在海水里泡大、铲螺、拱淡菜、张网、钓鱼、养殖的好手们,他们从来不愁海会抛弃他们,纵然渔场辉煌如逝水,他们仍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海里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甚至,他们不太在乎所谓的文明作派、社会法则之类,绝地有绝地的生存法则,绝地拒绝现代人的犬儒化。他们风里浪里讨生活,练就了惊人的水里硬功,时不时地挑战极限,闯荡禁区,甚至敢冒生命危险钻到海底打捞“南海一号”沉船宝藏。

至今,这些“浪里白条”有十几个还是国家级的潜水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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