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
五千年前,被大海吞噬的炎帝的女儿化身为鸟,衔石负草欲填大海,海上便有了礁。于是,每一座礁都有一段曲折的历史,每一座礁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或悲壮或凄切或缠绵或欢欣或高尚伟大或平凡庸俗。
一次次穿越礁丛,一次次为礁而感喟:那刀劈斧削鞭打成的条条伤痕,可是饱经风霜的见证?那高低深浅跌宕参差的累累洞穴,可是几多折摧几多奋斗的标志?
面对大海博大的征服力,礁只有在四周汹涌的困裹中茕茕孑立,自赏自吊。岁岁月月,看穿涛的疯狂与温柔,听惯浪的咆哮与咽泣。有风吹来,让受伤的缝隙与洞穴同时歌唱,伴入海天的交响。无尽的时间让礁寂寞得发黑。有草长出,有鸟飞来栖息,有螺繁衍蠕动,那是礁孤单的欣慰和自豪。于是,有小船摇来,有渔姑和渔童的脚丫亲昵,拾螺捉鸟铲牡蛎。人的串串笑声阵阵歌声或点点泪花,便让礁的空气生动。
礁在沉默之中蕴蓄了独立的风情。
每一座礁都有一个形象,或优雅或粗俗或俊俏倜傥或丑陋奇丽。
那是一只奔驰的巨象,那是一头咆哮的猛虎,那是山猴攀岸,那是金鸡独立,那是一棵千年老枫,那是一口万人铁镬,狗礁猫礁海螺礁,蟹礁虾礁蓑衣礁。每一个形象化成一个名称,每一个名称都有生命的光点。
她静静地立在海面,是娉婷的少妇,昂首远望,过尽千帆,在焦盼着什么?——望夫礁的名字盶(婉得使人心酸。而他却急行海面,寻寻觅觅,在追赶什么,失情礁的名字说得清他心头的悲壮和凄苦?
龙潭礁上,百年前,汇聚过千名岛民求雨的希望。礁上水潭里捞鱼虾,烤龙王祈大雨,据说是天上果然有黑云密布。是迷信是神话谁人定论,而礁的灵光,人的意念,却有着传奇的异彩。
那一座孤独的小礁,有一个幽深的溶洞,潮涨潮落,海水没上洞口却不会涌入洞中,于是,一个反抗的英雄藏身这儿,而一个卑劣的灵魂却出卖了信义,英雄便在洞中被捕。让礁蒙受百年耻辱。
礁是有生命的,它饱尝着环宇的甜情苦意,斑斓风俗,浮沉世态,于是,在不言不语中,呈示着它本质的峥嵘。
我诅咒过礁,那是阿舅的船夜航遇难时;我赞美过礁,那是父亲逢险逃难后,正是那一块礁让父亲逃离了海的吞噬。这礁的功过是非唯有渔夫可评定。
在茫茫大海里航行,一片平波,便觉得那么单调,那么呆板,忽然间有礁似帆似人似狮地点缀其间,便会有斑斓的景感。于是礁有了故事,有了传说的播扬,把航海者的孤寂消淡。大海青睐的是漂浮的船舸,而礁却承担着船舸覆没的罪名。可船舸覆没绝不是礁的意愿,假如没有海水盖头没脑的吞噬,礁与舟将会是好友。然而,礁是沉默的,沉默中蕴蓄着无尽的不平与忍让。
于是,我常常在沉默中读礁,沉默与沉默的沟通,我想我一定会真正读懂礁。
岛
我们就出生在这一块叫做岛的地方。岩石沙滩和舢板丰赡了我们童年的奇丽和神妙,柔柔的海水泡黑了我们的皮肤也激硬了我们的骨骼。于是我们明白了,岛不是我们的摇篮,海水的晃荡摇不动岛的倾斜。于是,我们懂得曲曲的岸线连成封闭的岛屿图,那实在是太小太小,容不下我们心的向往。
有一天我们乘船离开那块岛,回望时,便有一种莫名的激动:那是父亲弯曲的脊背,那像母亲高隆的乳房。脊背驮长了我们,乳汁喂大了我们。于是,我们想念父亲黝黑的脸庞和古铜色的脊梁,想念母亲穿梭织网的双手和勤快的双脚,还有母亲灵敏的耳朵,能在嘈杂的声音中辨出父亲归船的机鸣声的神妙。于是,我们想起道地前的那一棵大槐树,爷爷在槐树下给我们讲的故事。从那一刻起,注定了我们必然向往大海,故事里海的险恶、海的风波、海的奇丽、海的丰富与博大,充溢着切切实实的生机,令我们心醉。
我们远离了岛,却时时有岛的影子,弯曲的脊背和高隆的乳房编织的情韵注流在血液。然而我们不再承受岛的岸线的困束,不愿舢板轻浮的晃荡,我们向往大海,我们也向往胜于岛的陆地的停靠。于是,我们闯荡,我们回归,我们造就一个个更辽阔的故事,让那块我们出生的岛屿难以装下。浪的涛声依然让我们激扬起弄潮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