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闽台的涉海民众心目中，活跃着两个美丽端庄的女神形象。她们充满母性的慈爱，常常救助海上遇难的渔民、客商等，慈航普渡、救苦救难，成为滨海一带民众所信奉的海神。她们便是活跃在浙江沿海一带的观世音菩萨和闽台海域影响深远的妈祖。比较这两位海上女神的异同，对于了解浙闽台海洋宗教文化的起源与发展、演变与特点，无疑是有帮助的。

外来与本土 观音与妈祖———浙闽台海洋宗教信仰之比较

观世音是外来菩萨，妈祖是本土女神。观世音是佛教大乘菩萨之一。梵文称为（阿缚卢枳低湿伐逻），意译为观世音或光世音，唐朝时，因避唐太宗李世民讳而称观音。据印度的传说，观音菩萨原是转轮圣王无诤念的大太子，他与弟弟一起修行，后成正果，侍奉阿弥陀佛，成为“西方三圣”之一。佛经说观音菩萨为广化众生可示现种种形象，有说33身的（《法华经·普门品》），有说32应化身的（《楞严经》）。由于观音具有“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与一切众生苦”的德能，能救12种大难，所以自隋唐以来，观音信仰随佛教的兴盛在中国民间尤其在沿海民众之中深入人心，观音形象也逐步脱离外来印度传统伟丈夫模式而本土化，代之以中国化的慈祥女性形象，完成了由男性神向女性神的过渡。

关于妈祖信仰的起源，传统的说法是：五代闽王都巡检林愿生有一女，名林默。此女自幼好道，又得观音菩萨超渡，成为女神，保佑航海的人们。林默出生在福建莆田湄州岛，生于宋建隆元年（960），卒于宋雍熙四年（987），只活了27岁。据《闽书》记载，林默生时即能踩席渡海，人呼为“龙女”。她的水性极好，常常救助海上遇难的渔民、客商等。她!"多岁时还不想出嫁，一心救助海上遇难的渔民舟子，有一次救人时不幸溺水身亡。据说林默死后，屡屡出现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抢险救难，镇海护航。为此，她受到人们的供奉膜拜，被敬称为妈祖，逐渐成了人们心目中的海洋女神。

在浙江沿海，踩波涛、骑鳌鱼的观音是最高海神；在闽台地区，妈祖是最高海神。她们都是女性海神，与西方海神形象不同。西方的海神叫波塞冬。在古希腊的海神庙里，波塞冬被塑造为一个手持三叉戟的壮年男子，他经常骑着骏马在海上飞驰，所过之处，波浪翻涌，大地颤抖，西方民众认为，波塞冬是大海的主人，海上的风暴、巨浪、海怪都是波塞冬一手造成，凡是不服从波塞冬的人，都会遭到报复，在航海中遭到灭顶之灾。因此，人类要在航海中取得平安，就必须祭祀波塞冬。在海神波塞冬身上，人们看到了西方海洋文化的冒险、征服、掠夺、霸权的特征，而在中国百姓的观音、妈祖信仰中，人们看到的是中国海洋文化特色———和平、安详、平等、共存的文化精神。

中国的海神观音、妈祖之所以是女性形象，是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特征分不开的。中国的传统文化主要是大陆文化，海洋文化在中国历来是下层人民的民俗文化。中国人认为世界是阴阳二元生成的，大陆是阳，海水为阴，因此，既然大地的主宰者是具有阳刚之美的、雄健的男性神，诸如民间信仰的关帝；而海洋文化作为配角，它的神应是具有阴柔之美的温和女性———观音和妈祖，这反映了中国人阴阳相应的世界观。

在民间传说中，观音是一个慈母的形象。她头戴璎珞珠冠，身穿锦袍，外罩披肩，腰束绡带，光脚踏一朵莲花座，右手执杨枝，左手托挣瓶，瓶内装的是甘露，可以救苦救难。而妈祖则是一个高雅的年青的母亲形象，她身披象征吉祥的红衣，在茫茫的大海上飘行，哪里有海难，她便去营救落难者，给人们带来安全、好运、吉祥。观音和妈祖所体现出来的神性最主要的是爱，这种爱，不是情爱，而是母爱———慈祥、亲切、无私、利人，只讲奉献，不求回报。在观音和妈祖身上，人们可以看到东方海洋文化的特征。

观音是外来菩萨，在中国文化的改造下本土化了，女性化了，成为中国广大沿海地区、尤其是浙江和舟山涉海民众心目中至高无上的海上女神，以至让她落户到了浙江的普陀山，辟为专门的观音道场。妈祖是本土女神，在其诞生之初，影响所及仅限于莆田海滨区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妈祖信仰的影响逐步扩大，至今已成为国际性的华人信仰，已从本土走向了世界，但其信仰的最基本的文化圈，仍在福建和台湾两省。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福建、台湾的寺庙中，虽也供奉观音塑像，然而当地人企求航海平安时，基本只去妈祖庙。当然，福建和台湾都有大量的观音崇拜者，他们朝拜观音菩萨，最佳的选择地是浙江舟山的普陀山。可能是他们认为，普陀山是观音道场所在地，只有那里的观音菩萨才最正宗、最灵验。同样有趣的是：浙江省和舟山市的妈祖庙（天后宫）就比较少，当地居民心目中主要的海上女神就是观音菩萨。因为佛经说观音菩萨有32种或33种应化身，而据说妈祖也是观音菩萨的化身之一。既然如此，当然就没有必要建妈祖庙了。由此可见观音与妈祖的同中之异与异中之同。

民间与官方

最早的海神崇拜总是产生于民间的，无论是东方或西方，都是如此。因为最早和大海打交道的，只能是生活在海边的渔民，其后才是从事海上贸易的客商。渔业生产的流动性和作业方式的特殊性以及海洋生活的冒险性，迫使广大渔民去寻求某种精神寄托。这样，佛经传说中的观音大太子和真实的民间女子林默，就被沿海民众按照自己的愿望塑造成为航海保护神观世音和妈祖。

当这种民间信仰代代相传，影响越来越大时，统治阶级出于巩固自身统治的需要，必然会利用这种发自民间的信仰，把它纳入官方的轨道，给予某种封谥，并进行大规模的兴修庙宇及朝拜祭祀活动。无论是观音还是妈祖，都经历过由民间自发神到官方钦赐神的演变过程。由于社会历史等种种原因，她们的演变过程也是不尽相同的。

先说观音。观音传到中国比较早，自东汉明帝永平十年（67）佛教传入中国时，观世音菩萨作为“西方三圣”之一，也同时传入了中国。经三国两晋到南北朝四五百年间，佛经的翻译与研究日渐发达，民间的佛教信仰日益广泛。“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就是当时佛教兴盛的真实写照。其中观世音菩萨“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大悲心肠，怜悯一切，救济苦危，普渡众生”的说教，特别能引起沿海民众尤其广大渔民的共鸣，就很自然地把她塑造为海上保护神，并赋予她慈母的化身。

隋唐时期，观音信仰在下层民众中迅速流传，尤其在沿海地区和海岛渔民中间，成为供奉的主要神祗。唐大中年间，已有中外僧侣到普陀山礼拜观音，后梁贞明二年，日僧慧锷企图把五台山的楠木观音圣像携带回国，船至普陀山洋面时，风浪大作，不能前行，只得把观音塑像置于普陀山方得安全回国，由此建立“不肯去观音院”。但封建帝王真正厚待观音则始自宋朝。宋太祖乾德五年（967），赵匡胤特遣太监王贵到普陀进香，朝拜观音，从此形成朝廷朝拜普陀观音的祖制。此后，宋神宗下旨大兴寺院，并赐名“宝陀观音寺”，使普陀山观音香火进入新的兴发时期。宋宁宗嘉定七年（1214），御赐“普陀宝陀寺”，“大圆通宝殿”额，指定普陀山为重点供奉观音的道场。自此，普陀山便与供奉普贤菩萨的峨眉山，供奉文殊菩萨的五台山以及供奉地藏菩萨的九华山一起，被称为中国佛教四大名山。宋高宗绍兴元年（1131），高僧真歇和尚在高宗的赏识和支持下，动员全山700多户渔民迁往外岛，使普陀山成为“有宅皆寺，有人皆僧”的名副其实的清净佛国。

元代，几乎每年都派朝廷大臣来普陀进香，除了拨币修寺外，还赐予山田4000亩作普陀观音寺产。元顺帝元统二年（1334）皇太子来山进香，施钞千锭，在普陀兴建了一座“多宝塔”，这座全部用太湖石砌成的多宝塔，已成为浙江一带唯一保存完整的元塔。明代万历年间，普陀观音道场曾达到史无前例的兴旺时期，朝廷先后六次差遣内宫宦官到普陀进香，赏赐大量金银并钦赐“护国永寿普陀禅寺”和“护国镇海禅寺”御匾两块。清康熙、雍正年间，不仅拨出大量金银兴修寺庙，而且派出总兵蓝理到普陀督造佛殿，拆南京明皇宫的九龙殿和琉璃瓦建造了法雨寺的“九龙观音殿”，并且颁旨天下，宣布普陀山观音道场“乃朝廷香火”，“务令天下臣民共种福田”。由于统治阶级的重视和提倡，普陀山观音道场成了“官办”的佛教圣地，观音也就从民间女神一跃而成为钦定的海上保护神。

妈祖从民间到官方也走过了一条相似的道路。由于面对海洋的地理条件，福建和台湾有关水神和海神的信仰最为发达。从早期的蛇崇拜到其后的北极玄武信仰、通远王信仰、祥应庙信仰以及瘟神崇拜等等，都与海洋有关。自然，其中也有妈祖信仰。由于妈祖身上比较充分地体现了东方文化精神，加上历代统治阶级的封赐，很快传播到全国各地，成为中国，特别是闽台地区最有代表性的民间信仰之一。在北宋期间，宋徽宗即下诏给妈祖以“湄州神女”及“顺济”庙额。南宋时，妈祖封号日增，南宋绍兴二十六年封灵惠夫人，三十年增封昭应二字；迄至淳熙十年，已封至“灵惠昭应崇福善利夫人”，仅宋绍熙元年，在莆田籍宰相陈俊卿主持下，晋封妈祖为“灵惠妃”，已享受“王”的等级待遇。迄至宋末，妈祖得到的封号已有14次之多。

元朝统治者最宠信佛教，故朝廷不再给乡间诸神授予封号。然而，就在这种气氛中，元世祖忽必烈授予妈祖“护国明著天妃”的封号，这不能不说是妈祖信仰史上的一件大事。当然，忽必烈这样做，与当时泉州港的地位有关。因为泉州市舶收入是大汗重要的财政来源之一，而当时泉州进贡朝廷的财宝，都是通过海路运输，而海路运输容易失事，既然来自泉州的财宝对朝廷有这么重要的意义，元世祖爽快地给予妈祖天妃的封号，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天妃，即为皇天上帝之妃，已不是人间皇家所能比拟的了。妈祖得到这一封号，才真正超越众神，成为只有关帝等少数几个神灵才能比肩的顶尖之神。这是因为元代的海运相当发达，从事海运的人和捕鱼的人都需要妈祖保佑，这才造成妈祖在众神中脱颖而出。

明朝对妈祖的封赐颇为曲折。明初并未沿用元代天妃的称呼，洪武五年，明太祖所上封号是：“孝顺纯正孚济感应圣妃”，至永乐七年，朝廷给妈祖的封号是“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善济天妃”，这才恢复了天妃的称呼。由于明中叶后，朝廷宣布海禁，天妃逐渐被淡化，但在朝廷的地位基本能得到维持。

清代朝廷对妈祖的祭祀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妈祖在康熙二十三年被封为“护国庇民昭灵显应仁慈天后”。在封建时代，皇帝的配偶是有等级的，“妃”仅是次妻，“后”才是皇帝的正配。因此，天妃被封为天后，表明她已是与天帝同级的神祗了。不过，明清时期被封为天帝级别的民间信仰神明尚有关羽、徐真人等，妈祖并非唯一的。再说，天后地位虽高，却只是地方官祭祀的神灵。然而在清廷祭祀诸神中，只有妈祖最经常得到朝廷的谥号，迄至咸丰七年，妈祖的谥号已长达64字。可见，清廷对妈祖的供奉是历代最高的，这也是妈祖在民间信仰的真实反映。

观音和妈祖信仰刚产生时，都是区域性的，而且影响范围还相当狭窄。例如观音的故乡在印度的布怛落迦山，据《大唐西域记》一书记载，唐玄奘到西天取经，曾去那里瞻仰过观音圣地。妈祖的故乡在福建莆田。妈祖信仰刚形成时，其影响仅限莆田一带。在宋代，妈祖并非莆田境内唯一的海上保护神，除妈祖外，尚有长寿灵应庙、显济庙、灵威庙、大蚶光济王庙、祥应庙、灵显庙等，其神灵都与保护海运有关。妈祖仅是诸神中的一个，即使在莆田也没有绝对的影响。观世音也是一样，刚开始只是众多菩萨中的一个，无甚特别之处。只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特别是历代统治阶级的推崇与祭拜，影响才不断扩大，直至发展到世界范围。

但是，观音和妈祖的信仰和影响从区域走向世界的途径是不同的。从中国人的观点来看，观音是外来的，从最初它产生的区域印度的布怛落迦山随佛教而传入中国，这是由区域走向世界的第一步。观音传到中国后，随着佛教的被改造，观音也逐渐地本土化、世俗化了。中国化的佛教和观音传向朝鲜、日本、东南亚各国以至欧洲和美洲，又经历了一个由新的本土走向世界的过程。现在世界佛教徒中有广泛影响的观世音菩萨已不再是印度原创佛教中的那个转轮圣王无诤念的大太子，而是中国化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并且可以送子的女性海上保护神了。

妈祖则不同，她是中国本土的海上保护神，最初的影响区域仅限于福建莆田一带，后来发展到福建全境以及台湾一带，再慢慢发展到全国以及全世界的华人区。可以说，她是直接从本土走向世界的。和观世音在全球佛教徒及华人中广泛影响不同的是，妈祖信仰的基本文化圈是中国海的周边区域，而且以福建与台湾两省最盛。台湾的妈祖庙现已达到九百多座，是台湾全岛最多的神灵庙宇；福建的莆田一县，到处都是妈祖庙，总计不下百余座。因此，从总体上说，妈祖信仰是区域的，但因华人的遍及世界而走向世界；而观音信仰则是世界的，但其根已扎在了浙江的普陀山。究其原因，观音是佛教大乘菩萨之一，而佛教又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凡有佛教寺庙的地方肯定供奉着观音菩萨。而妈祖信仰最早不是任何宗教，妈祖仅是普通百姓崇拜的一个民间女神。当这一信仰产生、发展，并造成广泛影响之后，妈祖信仰才被佛教、道教纳入。因此，今天的妈祖崇拜，已是混合多种宗教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