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爹放网归来，一鱼篓的海鲜也不拿去鱼市卖，叫海生娘全都煮了，生膏的梭子蟹，肥美的虾姑，一条白鳝，还有鲎，摆了一桌子。酒是不能少的，乡下人自己酿的米酒，气味浓烈。

海生爹笑吟吟地给自己斟了一碗，给海生斟了半碗，说：“你都大了，喝一点！”

海生一边嚼蟹，一边呷酒，嘴角沾满了黄色的蟹膏。“真好味！”他说。他拿起了一块鲎肉，若有所思的看了一回，又放回去。

海生爹说：“吃啊！鲎肉——下酒，比龙肉还要香……”

海生小声说：“我不能吃它！您以后最好也别吃……”

海生爹迷惑不解，抓起一条鲎肢，左右察看，问：“有毒？”

海生的脸有点红了，吞吞吐吐地答：“这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海生爹听了，看了一眼儿子，突然觉得他有点陌生——是不是因为上了大学呢？肚里有了墨水，说出的话像城里人说的，也像电视里说的一样。“我是个渔民，不吃鲎，吃西北风？”他反问。

海生有点怕他，呷了一口酒才说：“我念的是生物学——鲎是体形最大的节肢动物，是活化石，它在地球上生存了4亿多年，现在快要绝种了……”

海生爹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别文绉绉的。你日后不当渔民了，吃不吃随你的便！”

海生嗫嚅着嘴说：“家里的那只活鲎，我想、想放了它！”

海生爹勃然大怒，吼一声：“你敢？”

……

海生看着旮旯里的那只鲎，像一只巨大的瓢，拖着一条伶仃的剑尾，十分丑陋。他把它揪到天井里，一松手，它立即向着大海的方向“逃跑”——爬得比蜗牛还要慢，只怕三天三夜也爬不到海边。他知道，它要去寻找它的伴侣。

雌雄鲎情比金坚，生死不渝。

雄鲎不知道，雌鲎昨天给杀了，肉还没吃完。

杀鲎的过程，海生看过无数次了。先把它倒吊起来，用一把尖刀从腹部的鲎鳃动手，一片一片把肉与壳剥离开来，再依次取下肢和鲎卵，它的血是蓝色的，用一只大碗盛着，然后把肉和血一齐放到锅里煮熟……

海生想，它的鲜血为什么是蓝色的呢？那是天空和大海的颜色。

海生爹出海归来，把渔网晒在天井的栅栏上，他瞟了一眼海生和地上的那只鲎，不作声。他还在生气，海生居然跑去劝告他大伯和三叔：不要吃鲎！现在，整个渔村的人都在笑，说大学生的思想觉悟真高，不吃鲎！

海生很了解父亲的脾气，如果把这一只鲎放生，他说不定会把自己撵出渔村。

……

鲎，被囚禁了三天三夜了，它不吃不喝，生命力顽强。它总是向着大海的方向爬行，百折不回——为了自由与爱情！

海生的心里闷闷不乐。

黄昏时分，海生独自走到海边。巨大而火红的太阳正坠入海中，海天一色，神秘而壮丽，回望一眼，夕阳的霞光正照着那一条古老的渔村，村中有炊烟袅枭。

海生在沙滩上，脑子里回荡着动物学教授讲的话：鲎生活在古生代泥盆纪，那是与三叶虫一起生活的地质年代，当时，恐龙尚未出现在陆地上，人类更是渺无踪影。此后，在漫长的进化历程中，三叶虫与恐龙早已成为化石和遗迹，而鲎在浩瀚海洋里畅游至今。

可是，由于人类的过量捕杀，现在，鲎已濒危……

海生想到，雌鲎已经被父亲吃完了，明天他也许就要宰杀雄鲎。

夤夜，渔村仿似梦中的一只摇篮，寂静而空灵，涛声悠悠，像婴儿的呼吸。

海生下了决心了，蹑手蹑脚地摸到了鲎的“囚牢”。他在黑暗中尖着眼睛寻找鲎，把旮旯翻遍，奇怪，哪有它的踪影啊？他的心噗噗地跳，冲出天井，在这一刹那，他看见有一个人的影子，正从院子门口出去。

海生紧紧的跟踪在背后。那人手上揪着一只大瓢，沉甸甸的，一步一步向海边走去。

海天间的星星和渔火不分彼此，像无数眨动的眼睛，偷窥人间。

那人在海边站了一会儿，环顾一眼四周，然后躬下身去，把那只大瓢放入大海。他的嘴里唠叨着：“走吧，走吧，走吧。”

海生飞也似地跑回家里。入睡时，他的嘴角露着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