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海潮外婆的岛

来源:许成国   发布时间:2015-05-21 03:24:37 

图:石声

外打水是衢山岛的临海村落,那里的女人会生娃,像我的外婆就生了8个孩子,活下来5个,我妈、舅舅和3个姨。外打水的女人们头碰头就会谈起孩子,一说到孩子,她们都会容光焕发,似乎只有这件事,才会使她们一生具有意义。生下的孩子就在这兜风的山岗上玩乐,任他们寻找自己成长的方式,他们像一群琐屑的海蟑螂一样满礁石乱爬。

我的外婆是个子矮小的女人,可在生育方面,丝毫不输给个子比她高大的女人,会生孩子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这是我崇拜她的一个重要缘由。我的母亲是她第一个孩子,在生下她之前,曾有过两个孩子,但都夭折了,其中一个放在叠床上让老鼠给咬走了耳朵。有了母亲后她一口气又生下4个。在外打水,每个家庭首先需要男人,为此,我的母亲和她的妹妹们包揽了割草、种地、织网、打水等所有的家务活儿。

而其实,外婆近十次的生育,充满了疼痛。你可以想像外婆两手死命攥住床沿,死死咬住嘴唇,死死咬住疼痛的情景,也可以想像外婆袒露的母腹殷殷渗出的血。我母亲说,第一胎最痛,第二胎、第三胎流的血就少了。但我还是感伤那一缕暗红色的血在体内流出来的痛,疼得极其缓慢,连伤口也没有。疼痛是外婆在诞生我的母亲和她的兄妹们之前就开始的,它穿过了我外婆的整个身体和几十年的岁月。当我的母亲有了我姐,有了我,我的外婆还在生育着二姨、三姨,让疼痛将自己一点点撕碎,并凝成她一生苦难的一种印记,而且与生命的诞生无关。

外婆与岛屿里的其他女人一样,她的肚子怀着一个,背上驮着一个,肚子没空过,背上也没空过。生命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岛屿则用海风喂养着一个个卑微而又顽强的生命,就像不断翻卷的波浪和潮汐,扩散开来,绵延开来,构建起那个时代一个岛屿、一个民族庞大的浮肿的身躯。

常常,当外打水的女人们在开始和结束疼痛的时刻,她的男人们还正在波涛中打捞自己艰辛的岁月。八、九月,正是台风肆虐的季节,浪如翻山;十二月的寒潮,朔风如冷剑,直刺人脸。我的外公和他的渔民兄弟们,却还在这滔滔的白浪中,穿梭着两头尖尖的生命历险的故事,撒下那一顶顶在狗头筋的烤桶里烤成的浆色渔网,为的是让自己心中的那个家继续一段有所着落的贫困岁月。

我不知道外打水何时起有了第一个原住民,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姓高的先辈男子和一个女人共同制造的大家庭,他们应该是一群世代与船相连的生命。他们世代都这样穷困而低贱么,就像这山冈上裸露瑟缩的仙人掌?我外婆说,哪怕一片树叶落在地上,也有被风吹得翻过来的时候,可为什么我的外公外婆,在50年代以后仍然是如此穷困不堪呢?要知道,那一个狭小的海岙,时常漂满了各种杂物:芦苇秆儿、碎船板块、黑橡胶片……甚至还有被海涛吞没的生命。没有吞没的是我外公的先辈,他矗立在船头,像是海涛中打下的一根桩子。

为什么会选择在外打水这个不毛之地上居住呢?是因为站在外打水的岗墩上一望无际能看到潮涨潮落,日出日落?能看到岱衢洋的渔火在夜晚明灭闪烁?能在大黄鱼发汛时,听到它们在船底咕咕的鸣叫?还是浑浊的目光能越过岱衢洋的波涛,延伸到海平线外看岛礁生命的变化?这些,是那样沉重地沉积在外打水祖先们的心上。

一切都充满了初创时期的气氛。他们在外打水裸露的岩石上开垦,我的外公头戴竹笠,高高地举起尖嘴的羊角铁镐,一锄一锄地用力开挖。在他的汗水滴落的地方,一垄垄山地堆积起泥土,泥土里钻出贫瘠的高粱和玉米的穗花。此时,浩荡无边的海风一次次从他的身上,从他开垦过的山坡上荡涤而过,越向不见边际的海上。

人和大海之间的征服,其实贯穿了人类拓荒海洋的整个历史。海岛本来就是荒原,是没有家园的先辈们从波涛中一船一船开垦出来的。这种镜像,在岱衢洋的背景下,在外打水灰色的背景中一个个展开,一张接着一张,就像无声电影中走过的胶片。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在浑黄的海潮中打捞着一种延续生命的方式。在自己倒下去以后,一个个跟在他后面的人,仍继续着自己的打捞方式,岛屿才变得如此深厚,充满了动人的身躯。

当我沿着血缘传承的脉络,一代代往上追溯的时候,我发现,那些抽象地被我称为祖父的人,无一不是男人。而这些生下那些男人的女人们和这些男人生下来的女人们,无不像影子一样走过,脚步悄然无声。只有她们在床上发出最初的快乐,连接到她们生孩子时发出的痛苦,才有了一种遥相呼应的脉络。

置身于外打水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礁,你会感到自己置身于祖祖辈辈的生活细节里,并看到某种幽深而阴暗的历史。这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栋房,都留下了一个家的记忆。想像一下这样的情景吧,日暮时分,他们卷着铺盖,扛着橹,搂着网,迎着落日,无语地走向山岬口,走向船帆,收起缆绳。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外打水的男人最伟大的梦,就是在自己健在时,看见由自己制造出来的一个个子孙又有一长串永远的子孙。

外打水的孩子,对船的迷恋是一种天性。船可以载着他们去所有远近的地方。那些地方,有他粗糙的皮质、粗壮的骨骼迸发力量的用武之地,并使他具有成年后娶个好姑娘生个儿子的资格。

我的心里始终有这样一个结:船这东西模样古怪,两头尖,中间肚大而深,还有一个洞,用来插桅杆。这样的船无疑充满了性的意味。只有逐海而居的人,才会把他们对生殖繁衍的生命本能制造成一个具体的形状。

要知道,能把一个女人的生命紧紧揪住不放的,唯有她自己子宫里孕育出来的生命。人们大都能平安回来,但还是有男人被海涛所吞没。风暴过后,你有时能看见海岙沙滩上那些从海里漂上来的尸体,每年不知会有几多人葬身于海,而海潮又把他们的灵魂送到外打水的家,但有时连尸首也难以见到。发生于那一年的吕泗洋风暴,曾经是那样沉重地击垮了不少岛屿上的家庭,家里只剩下一个老母、一个妻子、几个幼子,他们在泪水和困苦中,陪伴着孤独和怀念,度过今后无依无靠的岁月。

大海率领自己连绵不绝的海潮从时间中奔驰而过,而外打水的渔民先辈虽然也知道自己的生命正以太阳的速度向另一个尽头奔去,但等到明白过来时,好多人都不见了。但岱衢洋依然存在,他们正以自己不息的海潮养育着群岛的每一个子孙。

滔滔不息的岱衢洋曾经带走过我许多东西,但有些却是海潮带不走的。比如说,与大海有关的性格,它孕育了外打水男人们无比粗犷、强悍、而血气方刚的气质,也会永远留驻在我的生命里、血脉里。

从告别家乡到外地去求学算起,我离开外打水已经有25年了,尽管还能看到岱衢洋翻卷的海潮,但好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忘了这个地方,忘了群岛上有这个地方。对我本人而言,外打水没有多少家园的意义,但不管怎样,它始终留在我荒草萋萋的记忆尽头。

我沿着山道,与潮汐同一个方向,向着外打水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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