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成说

来源:舟山日报   发布时间:2015-05-20 17:56:02 

北纬:30°14′。东经:122°11′。中国东海。岱山岛。午后。雨。

她像孩子一样突然开始哭泣。

那一刻,隔着窗幔,看不见窗外的大海,就像突然看不到一个人的眼睛,突然和一个最亲的人分离,突然故土不再,措手不及,回忆像海啸般穿越时空而来,瞬间将她扑倒。

对于她,大海是一个男人。

他是父亲。

如果说,一个孩子是有梦想的,她曾经的梦想,就是死在海里。她的故乡,也是一个美轮美奂的海岛,和岱山岛很像。多年以前,当她作为一个刚有记事能力的女孩第一眼望见大海,就像被雷电击中。它那么强大,那么深,那么远,那么沉默,那么神秘,大海,居然,和她的父亲一模一样,她怕他,可是她爱他,他赐她生命,赐她美食,赐她柔和的风,吹在一个孩子身上的时候,像一个一个延绵不绝的怀抱。

岱山岛的大海,和故乡的大海一模一样,不蓝,有点黄,像一个普通的男人,然而深沉浩瀚,是与花样美男截然不同的壮美。当她靠近,像靠近她久违的父亲,生出了无比敬畏与感恩的心。在鹿栏晴沙一年一度的休渔谢洋大典上,与她一样怀着敬畏和感恩之心的渔民们,在香雾缭绕中,抬着牲畜、谷物和美酒走向海坛。他们舞龙,上香,祭拜,他们坚信,海里有龙王,有神仙。而她只相信,他就是一个男人,一个和天下所有父亲一样、神一样、龙一样的男人。当孩子们手捧一个个鱼缸,在如泣如诉的歌声里,将那些和他们一样柔弱的生命还给他,以最虔诚的姿势膜拜他的时候,她在烈日下眼眶热了又热。即使没有祭拜,难道,大海就不再爱他们了?

他是爱人。

这个世界上,谁比大海更有魅力呢?

海腥味,是他的体味以及呼吸,清新,狂野。

波浪、潮汐、洋流,是他存在的方式,受苍穹之上的日月星辰召唤,受海风、气压、种种变化的冲击,使他成为永不停息的战马。

他平静时,海面下深藏着一个瑰丽世界,冰山,火山,宝藏,生物,炽烈的红色熔岩和冰水的剧烈冲撞和缠绵,无穷无尽的草原般的海底世界,那么的恣意,绚烂,孤独。

他是海浪时,绝不是湖水河水井水,即使涌上岸摔成粉碎。

他是潮汐时,虽受着日、月、地球的左右,但会听从自己的智慧与心声升降、涨落与进退。

古往今来,他内心不懈追求的目标,叫做理想,或者,叫做名利,责任,他像一个夸父一样日夜追逐,不知疲倦,以此为乐。

最后,他必定汇集,强大,辉煌,成为浩浩荡荡的洋流,越走越远,他不是要去征服世界,而是带给这个星球更多生命,带给这些生命更多福祉。这,就是他的宿命,抑或意义。

他从未停息,如果他停下来,就不是大海。所以,爱他的女人,注定无法得到时时刻刻的温柔缠绵。他无暇顾及谁的孤独,亦无意挽留谁的背弃,这就是大海的秉性,无法改变。

岱山岛的磨心山上,云雾缭绕的慈云极乐寺,她蹲在一缸莲叶旁,一遍一遍梳理着她与大海的缘分。

缸里的水莲,没有花朵,只有叶子,其中一片,落了一坨黑白相间的鸟粪,被雨打得很湿、很黏。人们在吟诗作画,热闹着,她独自蹲在屋檐雨滴下,用手舀起缸里的水,一遍一遍将它冲洗干净。然后,她又看到了旁边另一个缸里,一片莲叶上,沾了很多黑色的泥巴,或者也是鸟粪,她又一遍一遍将它洗净,繁杂的一个一个声音越来越远,涛声、雨声、梵音渐行渐近,然后,她听见了大海的耳语。

他说:如常,静心。不管你们是否懂我念我爱我恨我,漠视我,离开我,我的心一直都为你们在。

是啊,放下偏执,才能安乐恒永。可是,谁能真正放得下世上那两个最累的字:牵挂?

她亦是。爱着,却总是难以相守。如同,她与故土,她与大海,她与父亲,她与她爱和爱她的人们,至亲,至爱,挚友,孩子……从晨起到日落西山,从呱呱坠地到叶落归根,一路尽是别离,一生尽是别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午后骤雨,冲进宾馆房间,一眼看到床头那本和昆曲有关的书——她像孩子一样突然哭了出来。

两个小时后,大海像一个孩子一样,与她对泣。

大雨滂沱中,她跟着采风的人群随渔民出海捕鱼。她愣了,第一次看到哭泣中的海,哭得那么厉害,面目模糊。你也会哭?你为什么哭呢?疼了?累了?你也需要休养生息,而我们却以爱的名义,无尽地纠缠你、掠夺你,是吗?古往今来,那么多有去无回的生命,是源于你的震怒,还是源于你的伤心?

她不知所措地紧紧抓着船舷的钢绳,一动不动。他们问她为什么抓这么紧?她说怕晃。她一动不动坐在雨水里,虔心感受着他的哭泣,他的怒涛,他带给她的种种难受。她在心里说,哭吧,孩子。我陪你。

这个星球,是由水构成的,那十三亿五千多万立方千米的水,她今天见到的这片大海,只是一小滴。

这个星球上的岛屿,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清,有人说二十万,有人说十万,她今天见到的岱山岛,只是其中一个。

这个星球上的人,有几十亿,她只是天地一沙鸥,一蝼蚁。

此时此地——公元2012年6月的某一天,北纬30°14′,东经122°11′,她的心与大海对泣。此刻,她像一个母亲爱一个男孩一样爱他。

离别岱山时,仍是暴雨滂沱,映照着她心里不舍的声音。明知不是诀别,还是伤感,短短三天,刚刚开始,就已结束。

她是一个相信缘分的人。美若仙境的岱山,于她,是一面魔镜,照见她与大海的前世今生,照见她对大海的一次全新认识和深切感悟……离开岱山,不只是离开一个岛,一个仙境,一个梦。

她亦是一个随缘的人。总要离别的,总要远去的。世间事,总要顺其自然才好。如同,人类爱大海,不能太爱,太依赖,爱到索取无度,爱到不讲公平。既然爱,是否可以,像爱父亲那样敬畏、感恩?像爱爱人那样深情、尊重?像爱孩子那样宽容,给他抚慰?

从前,岱山岛的磨心山上,出海前,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你有白发了,以后我帮你拔。

女人心动,期待,但不奢望。如果苦苦等待,也许就会等成满头白发,拔也拔不光。

出发前,她曾在微博上写过“岱山?蓬莱? ”两个问号。她不确定,岱山,是否就是那个“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里的“蓬山”,是否就是当年徐福率数千童男童女寻找长生不老仙药曾途经的“蓬莱仙岛”。当她用脚步和泪水,青鸟般掠过仙境般云雾飘渺的山山水水回到城市,她在微博上写道:“岱山,蓬莱。 ”

一位叫远山的朋友问:“岱山,蓬莱。你享受吗?”

她说:“终身难忘。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上面这些话,代表人类,说给大海听。

作者简介:苏沧桑,女, 1968年8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现就职于浙江省作家协会。出版散文集《银杏叶的歌唱》、《一个人的天堂》、《风月无边》、当代第一部写西溪长篇小说《千眼温柔》等。多次获国家级、省市级各类文学大赛奖,多篇散文入选全国各类散文年选、被各类选刊转载及作为全国各地中考试题、高考模拟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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