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年前定海城——1793年舟山故事(二)
1 古代舟山人不可能有纬度概念,就是在当代,也是近年才有人关注到北纬30°对于舟山的意义,而在1793年,英国人就已关注到舟山处于北纬30°,当时这块封闭了一个多世纪的土地,对他们来说同样神秘莫测
1793年距今已有二百多年,那时候定海城是什么样的?《帝国掠影——英国访华使团画笔下的清代中国》(刘潞[英]吴芳思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一书中,除了《舟山的士兵》,还有两幅画作是描绘舟山的,分别是《舟山港的南门》和《定海塔》。
关于《舟山港的南门》,画家原画说明写道:
中国政府以前是允许英国人在舟山停留的,18世纪中叶,东印度公司曾一度在那里设有机构。舟山位于北纬30°2′的latitutude,大约是从广州到北京海岸的一半处。城墙高约30英尺,可把单层的房屋完全遮蔽起来,在城外只能看到高于城墙的塔和公共建筑。中国的砖是蓝色或暗灰色的,英国的砖则通常是红的或橘红色的,这可能因他们用不同的土和不同的烧造方法制成。在城墙顶部的墙垛处没有安设大炮,但仍为射手留了小射孔。城墙上和城门旁有防卫营房,是为驻留的士兵住宿的。夜里要锁城门,那就没人能有借口进城了。
这里房屋的屋檐都延伸出很长一段,并且呈向上弯曲状,可能是由于中国建筑的设计源自帐篷:它与用四根绳子拉起的帐篷的形式很相似。房脊和门楼的房檐,都用动物的造型等作装饰,建筑物的墙和房梁被漆成各种颜色。拱门上的黄色木板上写着中文字,可能表明的是城市的名字和等级。车马货物进城,一般都由脚夫这个阶层的人经营的。
另外他们用轿子。由于中国的马车不装弹簧,这些车就只比欧洲农夫用的而非军人用的车略强一点点。一般中国人搬运东西的方法是挑担子,比如运蔬菜和水果。
英国人的记录中,有两点如今读来颇有意思。一是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他们曾经在这里设立过东印度公司的商业贸易事务所,那应该是在1698年,虽说时间已过去近一个世纪,但他们对这段短暂的贸易繁华期仍念念不忘,期望能重新回到过去的时光。二是他们对舟山地处北纬30°的地理位置感兴趣。古代舟山人不可能有纬度概念,就是在当代,也是近年才有人关注到北纬30°对于舟山的意义,直到前年,才有市人大代表提出议案,在新城建起“舟山北纬30°”的地理坐标雕塑。沿着这条纬线在地球绕行,有许多令人神秘莫测的自然奇迹和文明之谜:地球山脉的最高峰珠穆朗玛峰;海底最深处马里亚纳海沟;埃及的尼罗河、伊拉克的幼发拉底河、中国的长江、美国的密西西比河,均是在这一纬度线入海;古埃及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北非撒哈拉沙漠的“火神火种”壁画,死海,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令人惊恐万分的百慕大三角区,玛雅文明遗址,也都在这条纬线上。而在1793年,英国人就已关注到舟山同样处于北纬30°,当时这块封闭了一个多世纪的土地,对他们来说同样是神秘莫测的。
清朝一代,建于康熙年间的定海城池,曾在嘉庆十八年(1813年)、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同治十年(1871年)和光绪年间有过几次修葺,其中道光二十七年那一次,是因原城墙被兵燹战火所毁,几乎是重建。因此,《舟山港的南门》应该是康熙年间的定海城门。对照康熙《定海县志》上的记载,“东南西北四门,门上飞楼四座,窝铺三十八座”,也与此画所绘相吻合。借助这幅画,我们终于看到了二百多年前定海城门的真实模样。
2 历来认为,奎星塔系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定海县知县王丕显发起兴建,但英国人《定海塔》的发现,使这段历史记载令人生疑,或许在道光十六年之前定海已有奎星阁,奎星阁的历史可能至少要上推近半个世纪
《定海塔》也有一段“画家原画说明”:
中国人注重遵从道德和宗教的职守,这个国度里到处是各种各样的宗庙。每遇大事,人们必定要去祭祀,除寺庙而外,几乎每家每户甚至每条船上,都要供奉自己的小神龛。
中国的宗教意识和罗马教堂有相似之处:都有偶像。中国人的偶像被称为观音。她与圣母和圣子的特征十分类似,都是妇女和婴儿形象的雕像,也都是头顶后的背光四射,前面也日夜燃着蜡烛。
相当多的中国人信佛,相信转世轮回,此生行善则来世极乐。他们认为没有信仰的灵魂会受到折磨,并影响到阴间忍受苦难的程度。
图中身穿宽松长袍的是和尚,在寺庙工作。背景是定海城。
这座“定海塔”,三层高,每层有八角飞檐,檐角悬有风铃随风作声,应该是奎星阁。民国《定海县志》卷首“列图”中,有奎星阁的照片,与英国人所绘的“定海塔”极为相似。奎星阁在鳌山墩,一个高仅十余米的小山丘上。“奎星”有“奎主文昌”和“高明定邑”之意,维系着一城文脉。历来认为,奎星阁系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定海县知县王丕显发起兴建,王还撰有《奎星阁记》,同治十年(1871年)廪生林保贤等发起重修,翌年春季落成。但英国人《定海塔》的发现,使这段历史记载令人生疑,或许在道光十六年之前定海已有奎星阁,奎星阁的历史可能至少要上推近半个世纪。
在1793年,英国人是首先通过舟山看中国的,舟山是留给他们的“中国第一印象”。英国人就像是另一个星球的来访者那样,对舟山的一切都感到十分陌生、非常好奇,非要探究出缘由来。而在二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一点点搜集到英国人当时留下的资料,恍然大悟,其实这也是重温一段真实的历史。
3 英使船队到达舟山的具体时间,在清廷档案和英国人的记载中,有些许差别。他们上岛的第一站是六横岛
根据清廷档案的记载,英使船队是在乾隆五十八年五月廿七(1793年7月4日)到达舟山的。浙江巡抚觉罗长麟为此奏道:
据定海镇总兵马瑀等咨称,五月廿七在内洋巡哨,见有夷船一只,自南驶至内洋,并远望有夷船三只,在外洋停泊。迎上夷询问,系英吉利国进贡船只,据贡使马戛尔尼称,因大船笨重不能收口,即欲开行,前赴天津。
马戛尔尼在《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刘半农译,中华书局1916年版)里,把舟山称之为“珠山”。清·赵翼《二十二史札记》说,“珠山即舟山也,四面皆海,昔勾践欲栖夫差於甬东,即此地。宋为昌国城,明属宁波之定海县。 ”
马戛尔尼写道:
3日礼拜天,抵珠山下碇。
但参考斯当东的《英使谒见乾隆纪实》(商务印书馆1956年版),英国使团船队到达舟山洋面的时间还要早几日。大约是船队在航行途中走散了,“狮子”号首先抵达舟山群岛的边缘。它选择一个地方抛锚,然后等待其他船只。 7月1日,“印度斯坦”号、“戛考尔”号、“克拉伦斯”号赶来了。这一天天气不好,马戛尔尼在《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里写道,“自上月十九至今日,无日不雨,无日不雾,天色沉黑如晦,有时加以风警,航行至此,困苦已极”。“狮子”号停泊在离主岛定海五十海里附近的海面上,马戛尔尼留在“狮子”号船上,斯当东等人则登上“克拉伦斯”,这艘双桅横帆船离开船队驶向主岛,先是在六横岛停泊了一下,停靠在一个低海岸处。
约翰·巴罗是英国使团运送礼品的总管。 1804年他在伦敦出版了《我看乾隆盛世》(中译文,北京图书馆2007年出版)。在这本书里,他写到了上六横岛的经历:
船队下了锚,我们登上其中最大的一个岛屿,走了好长一段路都没见到人。远处是一个下倾的山谷,谷底是一个村落。我们遇到一个年轻的农民。通过翻译,我们进行了艰难的交谈。突然遇到一些服饰、形体和肤色跟本国人大不相同的陌生人,他十分差涩。这种差涩几乎也可以视为害怕。不过很快他就镇静下来,开始交谈。他告诉我们,我们所在的岛是他的家乡,是群岛之中除了舟山以外最好的一个,人口很多,有万人。
英国人上岛,是为了找去定海的向导的。上岛英国人还去过这位农民的家。在斯当东的《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有一段对这家农户的描述:
屋子属木质结构。房梁不是方形的,室内没有天花板,所以屋顶的稻草暴露无遗;地面是夯打结实的泥土地。从房梁上垂下的一些草席把屋子分成了若干房间。……屋里有两间纺车,但都停着,没人纺;妇女都已躲起来了。
六横岛,汉代就有人居住,但明初、清初曾两次迁徙荒芜。英国使团上岛时,那儿的居民大多是清朝康熙年间从宁波、镇海、象山、奉化等地陆续迁入繁衍起来的,还只住在靠海边的几个岙口里。因此,英国人眼里的六横还是一片蛮荒之地。
4 航行途中遇到了险情。之后又遇到了巡洋的哨船,英国人的心情既迷茫又兴奋。现在被我们反复引用、津津乐道的“英人笔下的东方威尼斯”的出处就在这时候
离开六横岛后,“克拉伦斯”号向定海驶去,航行途中遇到了险情。巴罗有声有色地记录了这次险情:
众岛之间有些水路潮流湍急,看上去更像积蓄了雨水的大河,而不是汪洋中的支汊。这些狭窄水道的深度又使船只很难、甚至不可能下锚。我们乘坐的克拉伦斯双桅船行到途中,迎面一座名叫鸡头的岩岬从岛丛中高耸着伸了出来。此时突然起了风,激流猛烈地推着我们笔直地向它冲去。我们觉得马上就会被撞成碎片了。在距这座壁立的近百尺高的悬崖约两条船的长度之内,飞快的急流冲出三个漩涡。船长本想下锚,但是我们请来带路的老渔民示意说不必,一则水太深,一则也没危险,最多只有船首斜桁会撞到。中国船是没有船首斜桁的。在这个时候,测水深的铅放了下去,但是放了120英寻(1英寻=1.8288米)还没探到底。湍流翻起的黄土浓厚,只有泛滥期的尼罗河或中国的黄河才会比鸡头岬海面的漩涡挟带更多的泥土了。法罗海峡其下的锡拉岩礁产生的激流,卡律布狄斯大漩涡,这些令古代航海家提心吊胆的著名险滩,虽然可能更危险,却也不可能比这里的激流和绕着这块中国大陆的悬崖像开水般沸腾的漩涡更叫人心惊胆战了……
第二个漩涡把我们推离了鸡头岬。过了第三个,我们就被一股平稳的水流飞快地带向前去。我们的翻译是个中国教士,在尼泊尔的布道学院受过教育。他可不象他的同胞、那个引水员那样镇静。这个可怜的家伙在过第一个、也是最湍急的漩涡时,差点被飞旋的船上的主帆下桁击落海里去。同时遭到打击的另一个水手掉了帽子。这给我们的险境提供了几分笑料。两个境况相同之人反应不同。教士急切地大叫:“圣母玛丽亚,显灵吧,显灵吧! ”水手则抚抚脑袋就走开了,相当镇静地说:该死的下桁把我的帽子给抢走了。
这是英使船队进入中国海之后唯一的一次海上险情。之前和之后,他们都没有过相似的经历。
遭遇这场险情,之后又遇到了定海镇巡洋的哨船,英国人的心情一定既迷茫又兴奋。4日晚船是在洋面锚泊的,5日破晓时分乘着轻风起航了。“克拉伦斯”驶进定海港时,按例鸣炮七响致了礼,岸上也循例放炮三响答了礼。斯当东还问过上船的清朝官员,为何答礼之炮仅有三声,他得到的回答是:中国风俗不论何事,敬礼之炮以三声为限。根据巴罗的记载,那天定海镇总兵王瑀没有上船,上船的官员说总兵当时不在岛上,当天晚上应当回来,将很高兴在第二天早上在岸上接见他们(这与上述浙江巡抚觉罗长麟的奏报有出处,可能是因为上次的出错让王瑀谨慎了,先派手下的人去探个虚实)。尽管有这些小小的波折,斯当东还是愉快地写道:
这里的房子都只有两层。曲线优美的屋顶上,彩瓦宛如兽皮。屋脊顶端上有一些怪兽塑像。
在欧洲的城市中,定海非常近似威尼斯。不过较小一点,城外运河(濠河宽25英尺)环绕,城内沟渠纵横。架着这些桥梁的河道很陡,桥面上下俱用台阶,好似利阿尔图(威尼斯城桥名)。
街道很狭小,好像小巷,地面铺的是四方石块。房子很矮,大部分是平房,这点与威尼斯大不相同。
这里距赤道只有三十度,整个城市充满了活泼生动的气氛。商店里摆满了衣服、食品、器皿,甚至油漆得很漂亮的棺材。摊位上摆着活的家禽,水缸里放着各种鱼和鳝鱼,市场上还可买到供食用的狗。供寺庙里焚烧用的香则到处可见。
这就是现在被我们反复引用、津津乐道的“英人笔下的东方威尼斯”的出处。但英国人所记叙的定海见闻,不仅仅是这些浮光掠影的风景。随着与定海官员交往的深入,英国人发现了更多令他们惊异的东西。
《1793年舟山故事》初稿于2006年,2007年收入中国青年出版社《一个人的岛记》一书,2012年4月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