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鱼市在象山石浦西南海岸,已经离开喧闹区了,正称是中国水产城。从海上望过去,一带蓝顶建筑,红檐,呈明显的长波浪,与市场像是毫不相干。休渔期间,天大热,去水产城纯属闲人寻闲。交易暂停,人与鱼都像潮水一样退去,露出这个水产城原始的空旷与寂静。午后,再无其他闲人,平坦的场内一览无遗。经验告诉我,只有安静下来的鱼市才准许个人拥有并自由发挥。穿行在被风鼓荡得汹涌的空气中,追忆过去的那个冬季,想象将会到来的下一冬,潮来潮去的人群与鱼群,车流与船队,气息之外还有声响与色彩都顺利复原,历历在目。
风如爱,随着时间变脸,比之春、秋、夏风,海边的冬风要猛烈得多,挟带着无穷无尽的寒冷与潮湿往场里灌,整个建筑变成了一个巨大风洞。长亮的带鱼是一排,按大小分成特带、大带、中带、小带。银鲳另一排,小小嘴,雪净的鱼肤,张开翅翼一样优美的鳍。格外壮硕的马鲛鱼,银里带青;小黄鱼依稀如抹金;墨鱼玉白微红里不可避免地透露出黑意。鹰爪虾、红头虾总归是精致的;安康鱼与马面鲀长相三分像鱼,七分倒像鬼。海鳗大小差异明显,小的修长,大如蟒蛇的,反显得很短。南面通往专属码头区,所有泊位都挤满了等待出鱼的船只。通道上,鱼货源源不断地运进交易区;北面,运送海产品的集装箱经过地磅不断地运出,可是市场里还是挤满了人和鱼。
我喜欢寒冷季节里的水产城。冬风烈烈,市场如沸,没有留下一丝安静的缝隙。自从有了休渔期,这里慢慢建立起新的节律——一张一弛。其中热烈的夏季,很多时候,它为休闲的人所享用。而寒冷的冬季更多属于渔人。港里成千上百的船,公路上成千上百的车,场内成千上万的人,穿梭、喧哗,声浪盖过了风的啸叫。寒冷使鱼腥味变得刚烈清新,鱼体更显出白亮。每当我站在某一处,平视之下眼前就会一片银光闪耀。
这是我逛过的最大鱼市。在此之前逛过的都是小的。最小的鱼市担在鲜篮嫂的肩上,随着她们走村串巷。时间多半选在炊晚饭前。她们走进别人的村子里,海岛上一些村离海有四五里地,在孩子们眼里还是挺远的。鲜篮嫂送货上门,有卖蛏子、卖蛤蜊、卖整块的大鱼肉,但常见的还是张虾人晚潮捕来的明虾,平时用来晒虾皮,只因看它太鲜,又来不及当日晒,于是装了一担卖鲜食。只只细巧,均匀,轻红玉白,放点姜丝和葱叶煮,一小撮一小撮吃,说不出的诗情画意。也可以配细切的咸菜,煮熟一看,全被咸菜染得嫩黄水绿。鲜篮嫂随机歇在某家的门口,有大嗓门的好事者就代她向全村的人广而告之:卖虾人来了,要买虾伐,来唉!听见的人家拿了碗或盆,里面盛点米,也有番薯丝之流,慢慢走出来换。
买虾的人一边与大家东拉西扯,一边眼明手快地将杂在虾里的虾蛄弹、小杂鱼都拣起扔掉,留下清一色的鲜虾。到最后一宗生意,买卖双方商商量量一番,以便宜得多的价格包下所余的,回去自己晒虾米皮或腌咸虾。鲜篮嫂依旧挑着不轻的鲜篮,里面换成了米或番薯丝,有时竟有青菜,在一村的袅袅炊烟里走远。无论家里买没买,目送着她走入暮霭直到融入其中,我总是有些落寞。终日缓慢宁静的村庄,她一阵风似地带来了热情,又将之带走。
鱼市里是生活,鱼市外是风景。一直以为,人应当生活在风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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